第36章 父子不相知
屋外，雨势渐起。
任谁都想不到，早晨还万里晴空的天气，竟也能突然骤变。
淅沥的雨声，如缠绵的鼓点，敲打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雨丝绵密结成细网，天地间的颜色都被蒙上一层灰纱，让你看不清它本来的面貌。
人心，在巧言令色的遮罩下，不也是如此？
武三荒此刻的心情，便如同这混乱的雨声。一夜之间，神拳帮四门堂主，一死一叛，对他而言并不好受。
屋内，停放着一具木棺。
棺椁四角挂着铃铛，分别以金、银、铜、铁四种材质铸成。棺木用的乃是水土不侵的阴沉木，上头雕着玄鸟与神猴，这乃是神拳帮出殡的最大规格。棺椁里的人身着华服，面色清冷，好似生铁一般。江湖上叱咤一方的铁长风，竟以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落幕，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空荡的庭院里，童长山上身赤裸，下身只裹一条棉布短裤，背负一捆荆条，已在雨里跪了一早上。
他双膝已经磨破，身子还挺直着一动不动，背上被荆棘刺破的鲜血顺着雨水滴落，在他四周开出一朵诡异的花朵。
武三荒始终没有搭理他，也不着急审问铜雀堂背叛的具体缘由，就是让他跪在那里，仿佛就当没看见一样。
庭院的两排走廊，站的全是银虎堂的弟子，他们目视前方，一片沉默。铜雀堂的弟子们则在外等候，同样淋在雨中。
灵堂摆的七七八八，武三荒亲书的挽联也挂了起来，他虽是一介武夫，文采却也斐然。
【长风不息，英魂永在。】
换好衣裳的小武，跟着尹长炎来到了灵堂。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风云会掌门——桓机。
尹长炎作揖道：“帮主，叛徒童长山已在院里跪了四个时辰，敢问帮主如何定夺？”
“按帮规处理。”武三荒淡淡道。
“明白。”尹长炎回道，“按帮规，堂主以上审判，需召开铁拳大会，邀约执法长老见证，待帮主审讯完亲处叛徒后，当场宣布继任堂主者。我听闻执法三位长老此刻正在嘉兴，我这就修书过去，他们不日便到。”
尹长炎来到庭院，看了一眼童长山，吩咐左右道：“来人，抬下去！好生关好。”
说罢，几名银虎堂弟子将童长山押下，屋外的铜雀堂弟子无一例外，也都全部扣押。整个铜雀堂全程并无一人反抗。
桓机上了一炷香后，面向武三荒作揖道：“武帮主节哀，杀害令徒的凶手目前尚未捉到，我这就加派人手去办。”
说完也走了出去。
此刻，屋内只剩下小武和武三荒父子二人，他们对坐灵堂两侧的蒲团，相视无言。
屋外骤雨如幕，屋内寂静无声。
父与子，也像两个世界。
武三荒一声低吟打破眼前的沉寂，“我打算让你继任铜雀堂堂主。”
武三荒语调平和，在小武听来却是无尽的威压。他神情紧张，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拳紧握，不时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渗出微微血色，却迟迟不敢答话。
“那就这么定了。”武三荒的言语，丝毫不像在征求小武的意见，他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父亲，我”小武站起身来说话，目光不敢直视武三荒的眼睛。
小武感到喉头有些干涩，喉间明显地上下滑动，快速吞咽着口水，良久，缓缓道：“我我不想要。”
武三荒道：“你还是那么幼稚，这段时间的江湖漂泊，没有让你有丝毫改变。”
小武咬咬牙，厉声道：“可父亲您呢？您称霸江湖的野心，有丝毫改变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
“您知道，我根本不爱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但你从小逼我练功，学习《拳道经》，要我做神拳帮的继承人，跟着你的版图去称霸武林。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人人景仰，八方来贺，神拳帮风光无两，这是每个帮派梦寐已久的大事，难道不是意义？”
“人人景仰？他们到底是真的景仰，还是恐惧，莫非父亲还不清楚？”
小武继续道：“我才不过五岁之时，便亲眼看到，你是如何对待那些不肯臣服于你的门派。他们只不过不愿臣服，偏安一隅，你便硬要他们决斗，还将他们的手脚打断，这才换来八方臣服。再看帮中那些与你唱过反调的同门，他们的下场又是如何？”
“真是孩子话！”武三荒不耐烦道，“江湖凶险，你若不比他们更加凶狠，岂能有你立足之地？”
“行走江湖，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正的景仰是让他们心服口服，而不是用自己的势力和手段去称霸天下。”
“笑话！神拳帮能有今日【天下第一大帮】的成就，全靠霸道维系，换做其他，谁能将这个小小的神拳帮发展到今日之鼎盛？”
“可这并非是长治久安的方式，父亲难道没有反思过这段时间神拳帮发生的诸多事情，莫不是因为父亲在外树敌众多，加之帮内苦不堪言，这才集中爆发。”
“胡言乱语。”武三荒怒道。
小武伏倒在地，泣声道：“父亲，您的霸道并非是我想走的道路，倘若硬要按您的方式，请恕孩儿无法胜任！”
武三荒顿住不语，良久，背身过去。
“武帜！”
小武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你给我听好了，我做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
“没错，就是父亲这个态度，兄长才会”
话还未说完，武三荒一记掌风，已将小武掀翻在地。
“你还好意思提你兄长。”
小武艰难起身，脸颊一块淤青，嘴角渗出血来，“若非兄长早逝，父亲何以会将这一帮之重任寄托在我的身上？”
见武三荒沉默，小武继续道：“兄长当年为达父亲期许，彻夜钻研《拳道经》，已到七层境界，怕是除了父亲，在帮中已是无人能敌了。为何父亲还要强逼他修炼第八层？如果不是因为修炼第八层境界走火入魔，兄长又怎会”
武三荒一字一顿道：“我没有逼他，我一直以他为骄傲。”
“父亲只是没有言语逼他，但父亲宏图霸业的每一步，都在无形之中逼着他。”小武道，“父亲是否直到今日，还在苦攻《拳道经》第八层境界？”
武三荒没有回答。
“父亲可知，兄长弥留之际跟我提到过，《拳道经》第八层境界，已非人力所能攻克。但他无法确定，所以不许我告诉您。况且，就连创派祖师自身也只到过六层境界，后三层不过推理臆想。兄长和父亲已是登峰造极，何苦还去追那飘渺的目标？”小武道，“就如父亲追求的霸业毫无尽头，一路走来，多少尸骸？倘若一日，尘归尘，土归土，世间这些名利又算得了什么？”
武三荒仍是沉默，他竟陷入沉思。仿佛小武说的这些话，是第一次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