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莫道桑榆晚
深林,微风,蛙鸣。
柳君寻停了下来,他望见那醉汉的身影进了林中,便似鱼入大海,再无踪迹。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很轻,轻得很刻意。
原本在他的背后起码跟着二十来个人,在一连奔袭了五十多里地后,渐渐地只剩下他一个。
背后那人正是先前领头的黑衣人,他冷笑道:“想不到连柳右使这般绝顶轻功,竟也还是追不上这个疯子。”
“原来这才是你为我准备的好戏。”
“柳右使莫急,说到你跟这个疯子的过往,这天底下除了教主,只有我一人知晓。”
“所以呢?”
“十几年过去了,这件事现在只剩我一个人知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这足以证明我是个可以保守秘密的人。”
“哦?”
“除了你跟这个疯子的关系,我知道在你们中间还有一个人,她的作用非常大。”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瞟了一眼柳君寻的长剑,那剑鞘银亮,竟比今夜的月色还要闪耀。
一柄精致的剑,不知当它出鞘之时,是否还能保持那份优美。
他接着道:“那是位叫做阿璃的姑娘,我没说错吧。”
“接下来的话,你最好小心说。”
“有些话我就不必再说了,现在我只想跟你谈一笔交易。”
“哦?”
“这个疯子已经消失了十几年,但今夜你却见到了他,这不是偶然,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再次见到他。”
“那我需要做什么?”
“你只需要跟我待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但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可以阻挠。”
“笑话!若是你要我待在你身边一辈子,我岂非什么都做不了,成了你的跟班。”
“柳右使尊贵之躯,我又岂敢视作跟班。况且我只需要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我便告诉你如何找到那个疯子。之后你是走是留,我绝不勉强。”
沉默,长久的沉默。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
柴房也是一片沉默。
可怕的沉默。
堆积如山的柴草中,正匍匐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那一连击杀两人的身手,定是楚天涯无疑,可他身受重伤,何以动作却比先前还要敏捷?黑暗中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指点他,那人暗中视物的本领着实稀奇,却又是谁?”
这驼背老者行动虽有些迟缓,心思却丝毫不慢,他稍一思忖,便立马明白了那指点之人话语中的规律。
“【格挡,离】、【长驱直入,震】,这话里头的【离】和【震】指的自然是八卦方位,但我却不知出手之人藏身何处,就是知道了方位也没有参照物,又该如何得手?”
驼背老者后背已浸在汗中,心想:“若是能让那八个汉子出手替我抵挡,我趁乱偷袭,倒也有几分胜算。”
他微微一笑,忽而长袖上翻,窜出条银色的双头蛇,“呲溜”一声钻进了草堆之中。
“这小东西逮谁咬谁,要是你们谁运气不好,可别怪我老头子不留情面。”
蛇毒,毒不过人心。
“他奶奶的!”
山一般的草堆里忽然响起粗鲁的叫喊声,又听见几声“轰隆”巨响,八个健硕的黑影纷纷破草而出。
剑光一闪,楚天涯已出手。
瞧见众人行迹暴露,驼背老者也长身立起,他弯下腰,背后的衣衫猝然爆开,那对肿胀的金色驼峰暴露在暗夜之中。
“小心!”
张镜潭声调已破,连心都要跳了出来。
驼峰之中,七七四十九道寒星同时溅射出来,铺天盖地般笼罩着整个柴房。谁也没想到,这老头竟完全不顾同伴的性命,使出这等毒计要让他们同归于尽。
长剑飞快,蛇毒阴险,八个壮汉已然自顾不暇,哪里又能料到背后竟还有同伴偷袭。于是每个人身上都至少中了五六下暗器,登时便七窍流血,凌空栽倒下来。他们个个都张大了口鼻,眼光呆滞,不能瞑目。
驼背老者得意洋洋,狂笑道:“得罪了,我这招【无声花雨】,四十年间,不知葬送了多少英雄好汉。能死在此招之下,尔等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哈哈……”
笑声突然卡住。
驼背老者只感到胸口一阵凉意刺骨,半截剑刃已从他胸前钻出。他痴痴地盯着这柄贯穿他身子的长剑,忽然“扑通”一声跪倒。
他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声响,好像在重复着三个字。
“不……可……能……”
太阳出来了。
小小的土坡,对望着无垠的戈壁。
小小的土堆,是作恶之人最终的归所。
日光照耀下,楚天涯亲手埋葬了这些恶人。或许当每天第一缕阳光洒在这片小土坡上的时候,那无比纯洁的光芒,能净化他们生前的污浊与罪恶。
石小钰抿着下唇,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楚大哥,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收尸?他们可都是要取你性命的人呀!”
楚天涯没有回头,淡淡道:“没错,他们是想取我的性命,然而现在躺在这里的却不是我。”
话是说的没错,但楚天涯内心真实的想法,确实让人难以琢磨。自从那日他见过郑千寿的尸体之后,他的脸上就蒙上了一层雾,浓到化也化不开的愁雾。自那时起,他的笑容就消失了。石小钰感觉到,他的内心也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平和,或许在他每次绝对冷静的出招背后,心中已经历了不止一次的纠结、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好想抱住他。
石小钰揉搓着衣摆,嗫嚅道:“那……你的伤好些了吗?”
楚天涯终于站了起来,手中最后一捧黄土落下。他回头看着她,突然咧嘴笑了,道:“多亏了你,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可太好了。”
石小钰欣喜若狂地跑了过来,忽然就冲进了楚天涯的怀里,两只手臂紧紧环绕着他。
楚天涯立马怔住了,沾满泥土的双手悬在半空,也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怀中这个两颊微红、笑中带泪的姑娘,他只觉得心在怦怦直跳,这种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体会。
他赶忙望向一旁,就望到了山的那一头,枯枝朽木,底下坐着个沧桑佝偻的背影——张镜潭正捧着酒壶一个人喝着。
他小心翼翼地挣开石小钰的环绕,轻声道:“小钰姑娘,张兄此番救我们脱险,我还有不少事要问他。”
“哦。”
石小钰“嘤咛”一声转过身去,不耐烦地道:“知道了,去吧!去吧!”
楚天涯笑了笑,足尖轻轻一点,活像只轻盈的燕子,眨眼便越过四十余丈的沟壑,稳稳地停在了那颗枯树的树梢。
“张兄,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给我也来一口。”
张镜潭被吓了一跳。
这等来去无声的轻功,他曾在书里看到过,现实中却是从未见过。
他吃吃笑道:“楚少侠来了,我这儿也没有好酒,你就将就着喝吧。”
说罢,张镜潭手中酒壶已经掷出,但这一下力道不足,竟掷低了许多,于是便挂在了树腰上。眼见此景,楚天涯五指微曲,轻轻一挥,树下竟莫名刮起一阵清风。
风起叶落,酒壶已在楚天涯手中。
“逍遥御风,凌空取物!”
张镜潭不免大惊失色。他虽曾是习武之人,也拜过不少有名的师父,但许多高深的功夫他还尚且不能窥其门径。他并非不够刻苦——一个能将看过的武功秘籍逐字背诵的人,绝不可能是个懒惰之人,如果真要说的话,可能只是差了一些领悟。
“张兄喝的这种酒我还从未喝过,倒有种不寻常的口感。不如你也试试我的。”
楚天涯大口喝着酒,另一只手顺势取下腰间的银壶,下一刻,壶已经稳稳落在张镜潭手中。
“好!”
张镜潭刚一拧开壶塞,立马飘来一阵清冽的酒香,当真是好酒。
“楚少侠,你这酒太好了,拿来换我的便宜酒喝,不值当啊。”张镜潭一声苦笑。
楚天涯立马打断他的话,笑着道:“张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喝了你的酒,你自然也可以喝我的酒,咱们不分彼此。”
张镜潭面上愁云消散,忽然大笑道:“好啊,我这辈子能结交到楚少侠这样的朋友,我十分欢喜。来,干了!”
两人慷慨对饮,豪情冲天,就连不远处看着他俩的石小钰也觉着好生欣喜。
“不知张掌柜几人目下如何了?”张镜潭问道。
楚天涯道:“我已将他们送至医馆,官府的人应该也已得到消息。至少性命是无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
事情落地,两人心中也稍加宽慰。
二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几轮推杯换盏,张镜潭也终于找到机会,将他十余年的辛苦遭遇对人倾诉。楚天涯听着,眼中不多时已有了泪花。石小钰在一旁安静坐下,默默地不说话,心里好像也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借着酒劲,张镜潭突然伏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声嘶力竭的怒吼,竟是止也止不住。
苍茫的天地间,忽然惊起一声闷雷,如同深沉的叹息。
张镜潭捂着胸口开始呕吐,他岂非是喝的太多?又或者,他只是想把心底积压的痛苦一股脑全部吐出来。
呕吐,是件令人难受的事。
往往是难受的时候,人们才会去饮酒。可饮了酒之后,却又会难受。从一种心灵上的难受,到另外一种身体上的难受。
喝了,吐了。
再喝,再吐。
那些酒徒们的痛苦又可曾减少过半分。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既然酒不能消愁,那什么才可以?
张镜潭不知道,楚天涯也不知道。
他眼前忽又浮现起另一个身影,那个曾无数次在夜里对影独酌的男人,一个孤独的神话。
“师父——”
楚天涯似已醉了。
远方闪电划过,点燃一颗枯树,黑云也聚了起来,转眼间倾盆大雨。
树着了火,在雨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