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往事不可追
柴房一片漆黑。
张镜潭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手,但他却能明显的感觉到,这双手如今正在颤抖。
他身上的酒气已散去十之七八。
“不够……还不够……”
没错,他喝的还不够多,因为他还有知觉,他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有知觉。
每时每刻,只要他的大脑还清醒,只要他的心脏还跳动,他就永远停止不了对自己的谴责。
“为什么……为什么……”
眼眶渐渐湿润,泪已覆面。每回醉生梦死之后,他的处境又回到凄凉的原点。
他又想起那破旧的板车上,裹着褴褛的父亲,以及泣血的哭诉。
“去你的江湖!”
“去你的大侠!”
“去你的武功!”
跟着是艰难的呼吸声,再是急切的喘息,然后戛然而止。
这三句话是父亲最后的遗言,如今成了这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就这样牢牢地刻在他的记忆里,成了墓碑。
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双手紧紧握拳,许久未修的指甲生生嵌进肉里,直至鲜血渗出。他也曾想过让自己解脱,可临了他实在下不去手。
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一炷香的时间。
他突然想起这间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张掌柜和他的伙计们还不省人事地躺着。
&34;我自己烂命一条倒也罢了,这张掌柜对我有恩,要是一直困在这里,恐怕……&34;
想及此处,张镜潭的身子摇摇晃晃地从干草堆里站起来。他身高不高,但也并不短小,由于多年没有抬起过头、直起过背,身子看起来比常人要羸弱不少。
借着窗台熹微的月色,他一路摸到了柴房大门。先是附耳听了听,四下除了几声野猫的叫唤,没有其他声响。
张镜潭用力推了一下门,门没推开,门房的响动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34;好像没有人过来。&34;张镜潭松了一口气,&34;看来他们并没有把守这里。&34;
“好机会,只要能震开这门……”
他突然顿住。
当一个人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显露武功,且潦倒过活了十来年,他的功夫还能剩下多少,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可现在是关乎几条人命,为了报恩,他只好劝自己。
“一次,就这一次。”
过往的记忆突然开始苏醒,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在这一刻翻涌出来。
&34;气开百会,拳冲霄汉。&34;
他脑中忽然闪过这句口诀,是泰山拳经的第一小节,蕴含世间拳法的普遍真理。
整段口诀逐渐在脑内浮现,张镜潭依照口诀运起内力。半炷香,只觉得颅内越发燥热,几欲裂开。
他双拳一齐呼出,此时距门尚有两丈。
轰隆一声,门已洞开,满地碎屑。
他忽然怔住,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朗月,风起。
不远处,酒馆的烛火在飘荡,忽明忽暗。电光火石间,几撮幻影来回闪烁,不时磕碰出清脆的响动。
“不好,大厅的人已经打上了。”张镜潭顿时紧张起来,手心的血已冷冻。
脚步声愈加清晰,有人朝这边来了。
张镜潭连滚带爬翻到屋后,眨眼便消失在黑暗中。他那死寂的眼睛、孱弱的身躯、微薄的气息,此刻都是绝佳的伪装,他就这样悄悄地注视着一切。
柴房和大厅中间隔着一条幽长的甬道,此刻,狭窄灰暗的空间里脚步声凌乱。
“叮咛!”
一声剑鸣,跟着空气中多了一丝血腥味道。紧接着“扑通”一声,又是一人倒下。
“倏倏!”“呼呼!”“叮叮!”
三种材质、大小、重量各不相同的暗器,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飞出,方向出奇的一致。便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也无法同时躲过这三种暗器的夹击,便是躲得了身前,也避不开背后。
除非他不用躲。
那人好像真的并未闪躲,只见黑暗中一道弧光划过,所有的暗器便都改变了轨迹,纷纷钉到了柱子上,或是没入泥土中。
甬道的尽头,一位身穿樱红长裙、容貌俏丽的年轻姑娘率先奔出,她步伐已经凌乱,身后还有两位黑衣人紧紧跟着。
眼见两位黑衣人猿臂伸出,分攻她左右两肩,只消再向前半寸,登时便可擒住那姑娘。
“小心!”张镜潭躲在暗处,心想开口提醒,但却只能张大了瞳孔,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千钧一发之际,两位黑衣人身后,倏地又闪出一条人影!
——白色衣襟飘动,手中长剑挺直。
只见三尺剑锋从中间窜出,快如流星。剑刃寒光乍现,跟着两道鲜血飞溅,两位黑衣人纷纷跌出五丈之远。
白衣男子长剑入鞘,迅速托起那姑娘的右手手腕,【八步如风,追云赶月】,只见三五个起落,两人已飘到二十丈开外。
“楚少侠,我等好意留你,可别急着走呀。”
“倏”的一声,一记长索银钩从左侧袭来,角度极其刁钻,径直往那姑娘面门冲去,这一下若是击中,脑壳都要削去半边。恰逢两人正凌空下落,楚天涯已来不及挥剑格挡,只好一个转身将她护住。
鲜血四溅,腥味弥漫。
适才那一击,石小钰尚未反应,只觉得面前一阵疾风呼啸而过,自己便被吹到了楚天涯的怀抱中。她呆呆望向楚天涯的右臂,忽然怔住,眼中一下子涌出泪来。
楚天涯右侧衣袖已被扯下,那装有机簧的银钩生出两副弯钩,深深嵌入皮肉,整条右臂都成了血色。
“你……没事吧?”
石小钰简直要哭了出来。
楚天涯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换到左手持剑,“叮咛”一声,长索应声断开,但那节钩子还陷在肉里。
天空飘起微雨,泥土的香气四散开,却依旧盖不住血的腥臭。
楚天涯讨厌这种味道,突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又酸又苦。他很想呕吐,但是拼命忍住。
四周又有十来个人走近前来,他们原先恐惧的表情慢慢舒展开,神色显得异常轻松。他们并不着急一拥而上,相反,他们更想缓慢地享受屠杀的过程。
“楚少侠,你这也忒不识趣了,我等不过是想借湛天剑一阅罢了,何至于弄成这样?”
断掉的半截长索在地面拖出火花,那人从甬道中缓慢走出,将长索一节节收回袖中。
他身材瘦高,穿着粗布蓝衫,一边收起兵刃一边叹息着,喃喃道:“可惜了我的飞鱼银钩,可惜……”
“福生无量天尊!”
一落魄道人手里头铃铛叮咛,不知何时已闪到蓝衫少年身后,跟着咳嗽了一声。
“咳……老夫当年不过得窥一眼神剑锋芒,便落得个十二年眼瞎无明的下场,有生之年就是想再看一眼湛天剑也是无望。跟这比起来,你那破钩子断了又有甚可惜?”
蓝衫少年回头瞟了一眼,默不作声,心里似乎在说,我心疼自己的钩子关你这瞎老头何事?
但表面上,他还是恭恭敬敬地作揖,“原来是大长老来了,家父曾多次向我提起苦柯长老当年的事迹,说您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晚辈可是钦佩得很呀。”
那老道人冷笑一声,淡淡道:“苍山渔隐,没想到你这小子这么机灵,不但继承你父的飞鱼银钩,就连他那套表里不一的本事,也原原本本地学了过来,当真是后生可畏呀。”
“你……”
苍山渔隐突然面色铁青,牙龈咬的吱吱作响。
那老头丝毫没有察觉,笑呵呵地从他身旁踱过。
“苦柯前辈,别来无恙呀!”
这庭院里始终有一个人,他站位永远离大家很远,此刻正撑着一把纸伞独自立于角落。若不是开口说话,想必没人会注意到他。
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衫,边角淡淡的金线在夜色里泛着微光。他手中的剑银白发亮,是那样的精致漂亮,漂亮到任谁都不舍得用来杀人。
仿佛血,会玷污了它的美。
那老头顿了顿,口中嗫嚅,良久,缓缓道:“我没想到……右使竟也来了!”
“在下惭愧,辜负了前辈苦心,当年……”
“当年,要在半山亭约战燕长空,是我们八位长老共同的决定。只不过事出紧急,这才欺瞒了右使。现在这下场,是我们咎由自取,怪……怪不得右使。”
楚天涯听得对面开始柔声叙旧,心头正思忖。
半山亭一役,他曾听师父说起过。约莫是十二年前,以少林、武当为首的名门正派,召集神州各门派欲一举歼灭天净教,也就是大家口中的魔教。其中一役便是发生在魔教总坛——天舞峰的半山亭,是时八大长老密约燕长空前往决战,声称若此战不胜,天净教便自行迁回西域,永不涉足神州。燕长空当然应允,临行前,他托人书信告知各大门派,若他此战得胜,各门派不得斩尽杀绝,需让出魔教西迁道路。
半山亭上,燕长空力挫八大长老,诛其七人,仅余苦柯道人幸存但却双目尽毁。
魔教已覆灭多年,这伙人竟是魔教的旧人?楚天涯简直不敢相信。
“我恨!是我们老糊涂了,糊涂到以为我们牺牲了,就能换得我三万教众顺利西迁。”
苦柯道人狠狠咬着牙,嘴角磨出鲜血。
“我竟没想到,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还是攻上了天舞峰,将我教百年教坛付之一炬,三万教众只杀剩下不到八百人。”
那白衣男子沉默不语,只是缓缓走到苦柯道人跟前,将纸伞向前倾,淡淡道:“君寻无能,您老这十二年……受苦了。”
说这话时,他纯白的衣襟已沾湿,泥已爬满了裤腿。
柳君寻,曾经的天净教护教右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传闻中,此人貌比潘安又洁癖极重,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袭白衣,一生历经大小九十余战,杀人无数,却不曾弄脏过衣襟。现在看起来,他面容还是很英俊,只是多了几分憔悴。他身上的衣服却不再是干干净净,跟传闻倒是有些不符。
听完刚刚的一番话,楚天涯脸色已变,他万没想到十二年前竟还有这段隐情,却从未听师父讲起过。石小钰也是瞪大了双眼,一番不可思议的样子。
她尽量靠近楚天涯,喃喃道:“楚大哥,说不定他们是为了扰你心智,你可千万不要着了他们的道。”
楚天涯没有说话,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命在顷刻,此时就是说些胡话扰他心智又有何用,倒还不如一拥而上方便得多。
“前辈们叙旧,我等晚辈本不愿打扰。只是眼下这位楚少侠该如何处置?还请前辈们定夺。”一位黑壮汉子突然开口道。
柳君寻面露不悦,厉声喝道:“我此番前来是与故人叙旧的,便是要寻仇也是找那燕长空,这小子是死是活干我何事。再说了,天净教十二年前已不复存在,我这个右使也就是虚名一个。要问定夺,就去问那几个人吧!”
【那几个人】说的自然是——此番召集他们前来的几位黑衣人。在场众人均是天净教在中原失散的门徒,亦或是其后裔,原本都是隐姓埋名过活,若不是瞧见这五人手持黑云令,他们绝不会受邀来此。
众人纷纷望向身后,五位黑衣人已经站成一排。先前受伤的两位自是羞愧,便乖乖退到最后。
正中那位黑衣人缓缓撩开袖口,露出手臂上一道两寸长的创口,在场众人纷纷怔住。柳君寻望了他一眼,便凑到苦柯道人耳旁呢喃几句,苦柯道人的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楚天涯离得最远,又逢月黑无光,那创口究竟有何玄机,竟是丝毫没瞧明白。但看众人表情如此惊诧,心下暗道,“此人定也是魔教当年有头有脸的人物,伤疤便是见证。”
“看来他们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石小钰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待会要是有机会,你千万不要管我,只管照顾好你自己。”
“不行,我绝不会丢下你!”楚天涯话说的虽轻,语气却异常坚硬。
“我……”石小钰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心里有些慌乱,却又很欢喜。对于眼前这个相识不过两日的男人,她竟油然生出了同生共死的勇气。
少女的情愫,总是来的很快,升华的也很快。
古往今来,多少痴儿女,就为那突如其来的情愫,做出一件件惊世骇俗之举,最终都成了倾世动人的传说。石小钰想不到那么多,她只是突然释怀了,心想就算今日要死在这里,只要能跟他待在一起便已足够。
楚天涯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没法表达,他只知道用手中的剑来捍卫内心的想法。
众人目光又转向楚天涯二人,这一次,眼里都带着杀机。
长风不息。
天,仍在哭泣。
柳君寻却突然转过身去。
“苦柯前辈,我们走吧。”
只见柳君寻搀扶着苦柯,一手撑起纸伞,踱步往院外走去。
正中那黑衣人怒道:“你还是要走?”
“难道我不能走?”
“你忘了护教右使的责任了吗?”
柳君寻笑了。
“我没有忘,只是眼前这个少年,已不值得我出手。”
“要是我命令你出手呢?”
黑衣人手中的黑云令亮了出来。
柳君寻头也不回。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命令我。”
柳君寻的步子又一次迈开,仿佛这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的去路,如果有,那只能是死亡。
那黑衣人突然大笑三声,拱手道:“都怪我,都怪我。柳右使,适才是我鲁莽了,还请恕罪。只是接下来这出好戏,你若是不看,怕会遗憾终生。”
“哼,看一群武林前辈围攻一个受伤的少年,我没兴趣。”
为了照顾苦柯的身子,柳君寻尽量走的很慢,脚步却没停下过。
那黑衣人周身真气荡漾,看得出来已是极为不悦;四下众人只得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松懈;楚天涯仿佛瞅到机会,手中长剑紧握,将石小钰护在身后。
庭院寂静无声,惟有风在呼啸。
“人生啊……人生……”
断断续续,甬道内传来声响,像是有人念白。
众人目光被吸引过去,只瞧见个影子在暗夜里闪烁。那身影摇摇晃晃,好像是个醉汉。
酒馆里来了醉汉,并不稀奇。可稀奇的是,这醉汉的声音少说也在百丈之外,在场众人听着却如在耳边,字字如雷贯耳,使人烦躁。即便张镜潭身处柴房背后,也听得字字清晰。
那人继续念道:
“人生不过梦一场,为谁辛苦为谁忙。”
“富有四海皇天子,也得空手见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