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字伤口
寅时五刻,临安城被“吱呀”一声城门开门声唤醒,早早等在城外的百姓要赶早进入城内,找个最合适的地方摆上地摊,趁着上元灯会皇宫贵族各类大臣家属等人出手阔绰,将自己手上的美食、良品、精装等卖个好价钱。
此时此刻,东青门内南面的一棵古树底下,李隆社三人也等候着开门,只不过他们想出城。
李隆社刚要起步,突然眼前来了一名全身湿漉漉的男子,精瘦的个子,带着一脸小胡子和大大的酒糟鼻。不是别人,正是在市斤弄跟他接头的大宋男子沈康。
沈康气喘吁吁地拉住李隆社,面带乞求之色,袖子上的水还在一滴一滴往下落。
正月十四,临安城。
亲卫大牢。
昏暗的牢房还没有此时的临安城街道来的明亮。
苏秉灯挪到墙边,盘着腿支撑起身体,腾出来的手擦掉了嘴角的鲜血。
周边的牢卒纷纷围了过来,笑眯眯盯着苏秉灯,就像是看到了一块肥肉一样。
为首的是一名矮胖子,油腻的面孔,一个小八字胡,笑起来都能抖掉三斤肥肉,人称肥四。
“这里不是外面,规矩可多着。想要好过,要么剥层皮,要么……”
肥四露出一排泛黄的牙齿,用手在苏秉灯面前来回比划着,无非就是要钱。
“不过呢,我也知道,就你这德性,一个字,穷。那就只能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完就要让手下人动手。
苏秉灯连忙喊停,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伺候过一轮,浑身上下都还疼着呢。此时若再被打,不死也残!
“谁说我没钱了?”
“哦?”
苏秉灯慢慢伸出手指到鞋子边,双手脱下鞋子,扒开底面,抽出一张用油布裹着的交子,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那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的到。
肥四捏着鼻子,嫌弃的接过苏秉灯手中的交子,一看上面的数字,立刻变了副模样,喜上眉梢!
可仅仅一转眼的功夫,肥四把交子收入囊中,下了一个命令:“给我打!”
众人疑惑的看了一眼肥四,纷纷动起手来。
苏秉灯挨着打,嘴里臭骂:“小赤佬!不讲信用的东西!”
拳脚也随着他的骂声越来越重。
一旁的小啰啰看不懂,私下问肥四,为何苏秉灯交了钱还要挨打。
肥四说:“谁叫他当年坏了我的好事!”
挨了毒打的苏秉灯,喘着气躺在牢房里。
同牢房的是一名杀人犯,他嘲笑道:“这帮鬼,也就在此地嚣张,要是出了牢房,看他们能快活到几时!”
苏秉灯一听便明白,此人乃江湖中人。
“狗仗人势!”
苏秉灯朝着牢房门口吐了一口水,夹杂着浓浓的血色。
好巧不巧,又被赶过来看苏秉灯是否老实的肥四看到了。
又是喊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毒打。
苏秉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夜,没人站出来为他作证,没人愿意相信他的话,被污蔑为贼人不说,还把亲卫行动失败怪罪于他。到了这小牢房,还被人用来宣泄情绪。
可悲,可叹,可怒!
赵忆南出了皇城直奔亲卫牢房,找到苏秉灯。
苏秉灯正好带着手铐铰链,蹲在牢房里,来回揉着酸疼的胳膊和腿,牙缝里还残留着血丝。
牢门“吱呀”一声,顺着门轴旋转到了打开状态。
苏秉灯头都没有抬起来,吧唧着嘴问:“怎么着,这么着急,打了两顿不过瘾?也不给爷休息休息?”
肥四抿了抿嘴,嚣张道:“打你还是轻的!进了亲卫牢还飞扬跋扈看不起人!”
苏秉灯哈哈大笑,肥四那慌张的模样,像极了犯错的小孩,担心被大人知道而挨打,一门心思狡辩。
“冯四,亲卫牢有规定,不得乱打犯人。”
“回赵中郎,卑职不敢,都是这些犯人不识好歹,我只是出手管教管教。”
一旁的江湖人顺着苏秉灯的笑声,回应肥四:“虎落平阳被犬欺,行走江湖多年,还没人敢管教我!”
“一枝梅,你叫什么叫!”
肥四颤颤巍巍的回应,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嚣张。
熟悉的女声让苏秉灯抬起了头,眼前的面孔清秀、俊美,洁白的锦虎服与寻常亲卫大有不同,黑色的额头发丝隐藏着背后凝脂般的皮肤。
这才是赵忆南?
苏秉灯有些晕,在他的脑海中,赵忆南印象还是自己基于几个时辰前模糊印象拼接想象而成的。
他呵呵一笑,缓了缓神回道:“原来是亲卫赵中郎,也不用如此着急来取我这颗不值钱的人头,去拜祭死去的几位亲卫兄弟吧?”
“姓苏的贼人,难道我们吕副帅有说错吗?都是你这厮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兄弟,害死了王帅!”
一旁的亲卫守卫忍不住怒骂了苏秉灯两句。
赵忆南皱了皱眉头,正如亲卫庞平汇报,亲卫中对苏秉灯充满戾气。
听出了事情原由,赵忆南伸出玉手拦住一旁的亲卫。
随后示意:“苏秉灯,跟我走吧。”
不等苏秉灯回话,赵忆南径直走出了牢房,朝着门口走去。
看赵忆南的意思,是要放了苏秉灯,一旁的亲卫欲言又止。
苏秉灯瞥了一眼亲卫,单手撑地,吐掉嘴巴中的稻草,嘟囔着:“上战场都没有怕过,还能怕你个妮子?掉脑袋也是个碗口大的疤。”
随即硬撑着身体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牢房。
出牢门前,苏秉灯还忘回头看一眼肥四。
原本就被赵忆南吓到的肥四,下意识的躲避。
牢外的空气就是比牢内清新,苏秉灯贪婪的多吸了几口,自我嘲笑:“还以为要交代在里面了。”
两人兜兜转转来到了正厅门口。
赵忆南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苏秉灯。
她看不透眼前这名神秘的男子。
去皇城面见圣上前,皇城司皇城使夜明特意送来了苏秉灯的履历。
履历干净的无可挑剔,可不理解苏秉灯那股对朝廷的厌倦从何而来。只是冥冥中她觉得眼前的男子是最合适接任狼牙将之人。
“你怎么发现就是那个院子藏着贼人?”
苏秉灯呵呵一笑:“原来你在纠结这个。”
“别误会,我不是怀疑你与贼人有关。”
苏秉灯认真地审视了一遍赵忆南,走到廊边思索了片刻,回:“市斤弄常年无人,台阶上都长满了青苔,只有那个院子门前的台阶上没有。”
“是贼人进进出出踩没了!”赵忆南恍然大悟,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都不曾明白,还以为是苏秉灯随口猜测,如今才弄明白。
这倒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苏秉灯,昨夜之事你目睹全场,又参与亲卫捉人,也是你救了我和其余十几名亲卫。”
听着赵忆南一条条的情况说明,苏秉灯掏出小拇指,捣鼓了又捣鼓自己的耳朵。掏出来的耳屎特意在赵忆南面前,吹落到远方。
“你有话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我想请你接任王晓白的位置,出任亲卫狼牙将。”
“大宋朝廷历来都是祖传阴德,岂有让一名贼人担任亲卫要职之理?”
苏秉灯不屑一顾,晃着手上的链条,压根没有将赵忆南的话放在心上,仿佛再说这压根不是你赵忆南的真心。
赵忆南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失误,连忙让亲卫通知牢房将苏秉灯身上的铐链卸去。
链条落地的声音清脆响亮,苏秉灯活动着筋骨,吹着口哨。
“苏秉灯,亲卫向来任人唯贤!”
“那就去找贤者,找我一个囚犯干嘛?”
“苏秉灯,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现在朝廷需要你,亲卫需要你,临安城的百姓更需要你!贼人千方百计在上元灯会前摧毁国粮库,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希望你出面,抓住真正的贼人。”
“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苏秉灯双眼回避,深邃的看着庭院的远方,那里只有一片灯火和假山流水,漆黑中带着一丝亮光。
“苏秉灯,难道没有亲人吗?他们都是临安城的百姓,临安城已经断粮,明日若找不到贼人,临安城就会成为混乱之城,动摇朝廷的根基!”
赵忆南看着无动于衷的苏秉灯,心急如焚。
也不知道为何执着,她将希望压在了眼前这个放荡不羁,甚至对朝廷心怀仇恨的苏秉灯身上。
“亲人?”
苏秉灯鄙视地笑着,嘟嚷:“这个朝廷还知道我有亲人?”
仿佛“亲人”这个两个字在苏秉灯眼里格外的沉重,充满着故事。
赵忆南岂能知晓,苏秉灯那一夜夜的噩梦,都是朝廷对他的亲人不闻不问造成的!
“苏秉灯!”
“你还是把我关进大牢吧!”
苏秉灯双手一伸,示意赵忆南戴上铐链。
“亏我还这么相信你,在圣上面前力排众议,要让你接任狼牙将,你就是这样回应我的吗?!”
赵忆南有些激动。
可苏秉灯压根不理,缓步往回走去。
大厅的廊道突然来了一阵骚动,两名仵作随着几具亲卫的尸体而来,与苏秉灯擦肩而过。
苏秉灯扫了一眼,忽然看到一个伤口,触动了他深处的记忆。
“等等!”
苏秉灯快步移到亲卫尸体边,蹲下身子查看手臂上的伤口,随后质问仵作:“还有哪里有这样的伤?”
“你说这十字伤痕?前后两具亲卫尸体的胸口都有。”
苏秉灯连忙确认。
果然不错,苏秉灯颤抖着双手微红着眼睛,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滑落,滴在地上绽放出一朵泪花。
这个伤口他寻找了整整十年。
亲人身上的伤口他岂能忘!仇人他岂能忘!
仅仅片刻,激动的苏秉灯站了起来,回到赵忆南身边。
赵忆南敏锐地感觉到苏秉灯情绪的变化。
“什么时候去抓贼人?”
赵忆南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
“现在就可以!小李,把狼牙将的装备拿来,集结二十名重甲兵,十名弓弩手,交苏秉灯苏狼牙将指挥。”
众人都不明所以,但从军者,当依军令而行。
吕梁吕副帅上前一步,说:“在下吕梁,亲卫副帅。赵中郎要我来协助你。”
吕梁本是十分不愿,在他眼里,苏秉灯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贼人,还害的众多亲卫兄弟丢了性命,怎么能做亲卫帅。亲卫中与吕副帅同想法的不在少数,只是军命难违。
“哦,协助我?”
苏秉灯不屑一顾,接过装备,并没有将金丝甲穿上身,而是选了一把短剑插在靴子里,一柄长剑提在手中,又从神箭营里选了把劲弩背在肩上。
短剑低于腰利于突袭,劲弩在肩与短剑分两头利于射击,也利于双头进攻。
那熟练的动作和备剑背箭的位置,吕梁暗暗称奇:“看来是个老手!”
校场上,亲卫队伍整齐划一。
苏秉灯接过腰牌领着众亲卫飞奔而去。
“三人为组,守住临安城七个水门和三大湖口。水路逃离的贼人总该要上岸,临安城水系发达,只要他们不出临安城,我们就能找到他们。一有消息,通过望楼传递给赵中郎!”
“是!”
亲卫众人散开在临安城街巷。
仅仅半个时辰后,临安城的七大水门三大湖都迎来了亲卫的指示,巡检司、巡防营和禁军纷纷出动。
刚从白洋池上岸的沈康,躲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搜查,都来不及更换冰冷的衣服,瑟瑟发抖的朝着东青门摸去。
“李隆社,前将军有令,你必须带上我!”
李隆社冷冷地看了一眼拦在跟前的沈康,说:“我可不认识你,你自己想办法,官府是你自己引来的。”
“现在整个临安城都在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又没有见过你,你怕什么?”
沈康愣了一下。
“当当当”,随着响彻临安城的鼓声响起,东青门缓缓打开,迎来了正月十四第一波出入城的子民。
李隆社不再管沈康,大步走出树的阴影,朝着东青门而去。
留下沈康一人在树下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