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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松花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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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三爷大惊,冲过去扶住她:“你这是何苦呢!”

    玫瑰撑着藕断丝连的舌头:“带……带我走……”

    陈三爷思忖片刻,点点头,将玫瑰带了出来。

    两人藏在了七奶奶一个废旧染坊的地窖里,当年“大流马”就曾无数次告诫陈三:“万事都要留后手,不冷带衣裳,不饿捎干粮!”

    他自从落脚东北就隐约觉得日子过得太平静了,平静之中透着丝丝危机,他总感觉自己有一天会重拾旧业、再踏江湖,于是早早就在这地窖中藏了银元和腊肉,这个破地窖只有冬天会启用,用来放白菜,现在是夏天,没人会来这个地方。

    随后,他又冒险回到城中,逼着五道口的西医大夫拿着药箱来为玫瑰接舌头。

    西医大夫看过伤情后,道:“都别急赤白脸的!舌头没断,只是咬了几个洞!我开点药,你让她吃!记着,不能吃热东西,不能吃辣的,多含冰棍,很快会好!”

    大夫走后,陈三爷冒死跑到街上买来一兜子冰棍,而后带着玫瑰离开了地窖。

    陈三爷还有一个伤心事,那就是铁良叛变了。

    在海爷府上,当他和玫瑰手挎手离开时,他分明从铁良的眼睛里看到了羡慕、嫉妒、恨,铁良没有跟上来,必定是和海爷搅在一起了。

    他师父“大流马”就曾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如果没有背叛你,那是因为对方加的砝码还不够!”现在砝码加够了,铁良原形毕露了,一头扎入海爷怀抱,彻底离开了陈三。

    陈三爷不怪铁良,铁良跟着他混,图的就是吃好喝好、穿好玩好,如今当大哥的要走正路,不再参赌,弄得兄弟一同吃苦,离开他也是情有可原。

    陈三爷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传给了铁良一些“鹅幻”手法,这家伙日后必定会以此谋生,陈三爷倒是不羡慕他赚多少钱,而是担心这门手艺最终会要了他的命。

    陈三爷万万没有想到,几年之后,正是他亲手结束了铁良的性命。

    五月的东北,天气并不怎么炎热,陈三爷和玫瑰只捡人少的地方走。

    玫瑰问:“为什么还不逃出哈尔滨?”

    陈三爷道:“你不懂,箱子里有没有人,谁也不知道。”

    玫瑰疑惑:“什么箱子?”

    陈三爷淡淡一笑:“大变活人的箱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三爷不置可否:“现在风声正紧,我们不能去车站,得先找个僻静地方安顿下来。”

    玫瑰点点头,含情脉脉:“你不会抛下我吧?”

    陈三爷笑道:“我担心你回去报信!”

    玫瑰一愣,嗤地一笑,深情地望了陈三爷一眼。

    此刻铁良已成了海爷的头号爪牙,带着一队人四处搜查陈三,他最了解陈三,知道陈三的生活习性,所有靠水的地方都搜了一个遍,因为陈三爷曾告诉他一个秘密:自己命里缺水。

    曾有一个算命先生给陈三爷算过命,说他八字火炎土燥,得补水,但凡有难,要到靠水的地方,方才有救,所以就连陈三和铁良从曹县逃出来,也是一路沿着黄河走,晚上还睡在河边。

    铁良的内心还是有稍许纠结的,毕竟是陈三带他入行,是他曾经的大哥,此刻带人捉拿大哥,有点不仗义,要怪就怪这位大哥心慈手软,总想脱胎换骨,与江湖草莽格格不入。

    有吃有喝有女人,比什么不强?非要做什么善人?走什么正路?

    当年在曹县混得风生水起,一顿吃四只烧鸡、喝三坛子老酒都不带心疼的,进了店铺买东西就没问过价,如今寄人篱下,在布匹厂里做苦工,这不是江湖中人该干的事儿。

    “做人难,难做人。”陈三经常唠叨这句话。

    铁良就纳闷了:有这么难吗?眼一闭,心一黑,管它天塌地陷、洪水滔天?

    每当这个时候,陈三就告诫他:“这个世界,是有因果的。人,只有活得有尊严,要让别人发自内心地尊敬你,才是真人,才不枉此生!”

    铁良作为一个街溜子,永远理解不了一个从小加入杂技团、在灯光下表演之人的痛苦,那是一种万众瞩目、又万众嘲笑的苦楚。

    “都是下九流,一笑泯恩仇!”曾有梨园行的老师父对“大流马”这样说。那年,陈三因为一块糖果和梨园行的小崽子打起来了,将对方的头打破了,师父去求情,让对方别告官,对方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从那时起,陈三就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这种自卑深藏心底,时而搅得他无法入睡,为什么自己就是下九流?为什么自己就当猴,别人当看客?他苦苦地问师姐。

    师姐温柔地告诉他:“三儿,人各有命,人不认命不行。”

    陈三大声说道:“我不认命!我就是不认命!我一定要活成上九流!”

    曾有一段时间,他进入一种无法自控的疯魔状态,他越是恨这门手艺,他越忍不住去练它,练完后更加愤恨,恨不得把自己手剁了,但他没有勇气,没有了手,他连下九流都算不上。

    在这种矛盾交织中,他一边骂自己是个贱人,一边拼了命地练技术,他能从沸水中将湿滑的肥皂用小指甲瞬间勾出来;他能在十秒之内打开任何一把铁锁将师姐从水下救出来;他能把扑克牌藏满全身,一招袖里乾坤,可以把手中的牌瞬间换掉。

    白天他会打扮成小丑在杂技团周围招揽顾客,晚上他苦练技艺,很快他成了大流杂技团最出色的学徒。

    一元上古仙,二元仙家眷,三元铁饭碗,这是魔术行里对高手的一种赞誉。

    一流高手,呼风唤雨,如上古神仙,受万人供奉,二流高手,如同神仙眷属,亦受人景仰,最不济第三流也能混口饭吃。

    凡是从小做起,一路走来连中三元的绝顶高手,称作“大三元”。

    陈三爷就是当之无愧的大三元,“大流马”曾称赞他是百年一遇的魔术奇才。

    聪慧的脑子,颀长的双手,儒雅的长相,冷静的面孔,他具备了一代魔术宗师的所有潜质,可惜,“大流马”死后,师姐也出嫁了,陈三肝肠寸断,毅然离开大流杂技团。

    松花江水波光潋滟,苍穹无际月儿弯弯。

    陈三爷和玫瑰正漂流在松花江心的一艘乌篷船上,铁良做梦也想不到松花江上成百上千的船坞中就有自己要找的陈三。

    小弟就是小弟,永远斗不过大哥。

    竹篮里的冰棍已经融化殆尽,玫瑰拿起最后一支,放在嘴里吮吸一下,突然一皱眉:“怎么这么苦?有毒?”

    陈三爷吓了一跳,赶忙夺过来,放在嘴中嗦了一口:“不苦啊,这不挺甜的吗?”

    玫瑰咯咯笑开了,陈三爷脸一红。

    玫瑰这种骨子里透着风骚,从小就辗转各种风月场所的人,风流成性,舌头都快咬掉了,还捉弄陈三爷。

    陈三爷并没有怪他,更没有看不起她,相反,他深知这种人的痛苦,同是下九流,谁笑话谁?

    “哥,咱们去国外吧?”玫瑰仰望天上的明月说。

    陈三爷淡淡一笑:“我去过,没意思。”

    玫瑰一阵惊讶:“你去过国外?哪里?”

    陈三爷笑道:“美利坚,法兰西,英吉利,西班牙,暹罗,渤尼,日本……”

    玫瑰越发惊讶:“不会吧,你是跑船的?”

    陈三爷一笑:“差不多。”

    “你到底干啥的?”

    陈三爷笑而不语。

    玫瑰抓着陈三爷的胳膊一阵撒娇:“你告诉我嘛。”

    “我是玩杂技的!”陈三爷回答。

    玫瑰一愣,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会赌术,你肯定是变魔术的对不对?漂洋过海,巡回演出!”

    陈三爷点点头。

    玫瑰沉思片刻,突然问:“那你没找个洋妞成亲?至少尝过洋妞的身子吧?”

    一句话让陈三爷陷入沉思。

    曾经,在法国南部演出时,他遇到过一个美丽的戛纳姑娘,那姑娘一双清澈的蓝眼睛,高高的鼻梁,在演出结束后深情地对他说:“留下来吧,约瑟夫,这里有你事业的天堂!”

    陈三那时十六岁,心里只有师姐,对蓝眼睛黄头发的女人不太感冒,他师父“大流马”太聪明了,为了迎合欧洲观众的胃口,给他起了个洋名叫“约瑟夫”,每当外国观众山呼海啸般呼喊他“约瑟夫”时,他都面皮发紧,肚囊发涨,一种要尿的感觉。

    他骨子里还是规规矩矩的中国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带自己去国外演出,自己顶着“约瑟夫”的名号和洋妞私奔了,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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