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张陵
浮长川圆睁着惊疑的眼,死死盯住那张臃肿、油腻、呈油黄色的脸,他笑着脸上的肉全都挤成一块儿,仿佛下一刻就能挤出油花来。
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浮长川屏气凝神方想弄清自身处境,却听一道虚弱无力的嗓音传来,央求道:“郑彪,求求你放过我吧!下次我一定远远避开,不让你瞧见。”
‘……原来这小胖子不是在跟我说话啊。’浮长川低头瞧了眼,才发觉自己是一只落在狗尾草上的小蜉蝣。
他眨了眨眼,有些懵。复又将视线上移,就见一张崎岖不平的癞子脸撑满视野,心下一咯噔:‘张、张癞子?不对,这明显是个小孩。’
浮长川抹了抹眼,又仔细打量起那张脸,虽说容貌上几分相似,可言行举止都跟张癞子毫无干系,特别是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
他正寻思着,郑彪又是一脚踹在那小孩肚子上,脸上肥肉抖动着狞笑:“死瘸子,我让你求饶了吗?怎么,不将我放在眼里?”
那小孩止不住颤抖:“不、不敢,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只要别喊我死瘸子。”
“哟呵,死瘸子有尊严了呢!”一个瘦得像猴子的家伙踩住他右脚:“跛脚就要认,死瘸子!”
话音落一群孩子围了上来,指着他的跛脚肆意嘲笑着,声声“死瘸子”此起彼伏贯入那小孩的耳中,毫不留情撕碎他最后一丝对于尊严的坚持。
这般嘲笑了一阵,郑彪看着蜷缩在地的小孩,目光中满是厌恶:“真没意思,解个手回家吃饭!”
说罢一群人围着那小孩脱下裤子解手,而后跟没事人似的,嬉笑打闹着离开。
浮长川皱眉看着这一幕,心头莫名涌动着一股强烈的,要将这群臭小子都杀死的冲动!
可当他试图行炁时,却发觉腹中空无一物,他又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小蜉蝣。
‘梦?’他揍了自己一拳,剧烈的痛感令他差点昏死:‘嘶,不是梦!那……难不成是幻境?’
浮长川琢磨着,又见那小孩趴在被尿浸黄的土地上一动不动,念叨:“莫非死了?”
下一刻方想落在他鼻端探鼻息,忽见一瓷娃娃般小女孩踉跄着跑来,怯生生丢下一块手帕:“张陵,你爹爹在寻你呢,快用这擦擦吧。”
说罢不等张陵反应,她又踉跄跑开。
趴在泥土中的张陵,在听到‘爹爹’二字的刹那,浑身不自觉颤抖了下。
随之如临大敌般慌忙爬起身来,拾起手帕找了片刻才找到半桶水,忙用手帕蘸水擦拭身上的污泥。
“臭小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张陵正擦着脸,忽听一声腐朽的嗓音自身后传来,飞速抹了一把脸,转身没心没肺笑着:“爹爹,你怎么来啦?”
张老爹满头白发、身形佝偻,方想发怒骂上几句,却瞧见张陵脸上未擦干净的污泥,不由得神色一软。
他慌忙蹲身查看张陵的身体,又抬手抹掉他脸上未擦干净的污泥,小心翼翼道:“他们又……”
张陵摇了摇头:“是我不小心摔倒掉进泥坑的,爹爹别担心,我没事的。”
张老爹点着头,眸光中难掩不忍,细声道:“抱歉,都是爹爹没用,才让你受委……”
“没事的!”张陵一把抱住张老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般,微笑着轻快说道:“爹爹我饿了,咱们回家吃饭吧。”
张老爹微愣,牵起他的手,笑道:“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家。”
夕阳渐落,黑暗如汹涌奔袭的黑蚁,疯狂啮咬着剩余的光。黄昏下张陵牵着老爹的手,背影渐渐没入黑暗。
浮长川愣愣望着那踉跄的背影,喃喃自语:“张陵……癞子脸……跛脚……”
“不可能!”他念叨着摇晃脑袋:“他怎么可能是这副柔弱的模样?!”
丑道人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瞬间抹掉小蜉蝣内心的犹豫:“如鼎爷所言,破境时需承受此间的七情六欲,或许这幻境便由那些情绪编织。”
浮长川呢喃,神情却止不住兴奋起来:“只要抵受住这些情绪的侵蚀,就能步入锻骨境,离长生也就更近了。”
“只是……”他望着渐渐被黑暗吞噬的清流镇,一时失去了方向:“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未料当最后一丝阳光被‘黑蚁’啮咬殆尽,清流镇也跟着发生异变!
但见地下钻出一道道缸口粗的血丝,凝成一条条巨大的‘地龙’,转瞬间地板如豆腐般被撞碎,又在片刻将房屋搅成碎块。
浮长川懵然无措,方想振翅逃离城镇时,狗尾草锋利的叶片忽如利剑刺入他躯体!
剧痛令他忍不住嘶吼,可小蜉蝣哪有口器,只能在痛苦的颤抖中,眼睁睁看着狗尾草飘絮覆盖住自己,看着‘地龙’卷动碎块渐渐砌成一尊石像。
无数次濒临死亡,令浮长川对死亡的感觉异常敏锐,此刻虽是身处险境,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因为他明白,这一次他死不了。
飘落的狗尾草花絮,如壳衣般将浮长川包裹住,他凝神感受腹中骤然涌出的灵炁,如过去无数次‘羽化’那般,奋力冲破那桎梏!
拉扯间不知过了多久,但听一阵诵经声钻入耳,如梵音密咒般搅动他的灵炁,搅得体内灵炁乱窜,不受控制地涌向脑袋。
咔嚓!
伴随一声闷响,浮长川自壳衣钻出,低头瞧了眼孩童状的自己,喃喃:“又变成人?这是何意……”
然而疑惑并未得到答案,他的目光就被眼前的景物所吸引,但见摆满贡品的神台上,坐着一尊清净庄严的老道石像。
石像高三丈,俯首半眯着眼,仿若神明在俯视凡界俗世的蝼蚁,那般悲天悯人的模样,简直……
“恶心!”浮长川撇了撇嘴:“都是天地生灵,凭何高高在上?”
倒非他心高气傲,只因这石像所散发的气息太过令人不适,就像那座摆放在破败云流观中的石像,格格不入。
“等等,云流观?!”
浮长川慌忙打量起四周环境,果然和云流观一模一样,只是那熙熙攘攘、香火鼎盛的模样,怎么瞧都很违和。
‘这幻境究竟想做什么?’
他盘坐在横梁上,视线在人群中游走,正寻思着该如何破解这困境,忽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入云流观。
“张陵?”
人群中那张癞子脸十分显眼,他约是舞象之年,衣着不合尺寸、脏污油腻的大袖衫,不顾众人嫌恶的目光,径直走到神像前。
他仰头凝视着石像腐朽凹陷的眼,没有虔诚、没有敬畏,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只是平静地、麻木地看着,仿佛他也成了石像。
半晌,张陵失望般轻叹了一口气,转身一瘸一拐走出云流观。
“他在做什么?”
不仅是浮长川,观内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片刻才有人说道:“三日前张老爹病危,他来这儿祈求道君保佑,但昨夜张老爹死了。”
“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一位大婶叹道:“他爷俩相依为命,如今张老爹病逝,他可怎么活啊?”
“活不了就别活呗!”一人不屑笑道:“就他这副模样,活着多膈应人啊?”
“也对!难怪道君不保佑他呢,瞧见他走进云流观,晦气都来不及呢。”
“劝你们嘴里积点德!”
“嗤,他都长那样了,还不准我们说道两句啊?”
“呵呵,瞧他方才的模样,估摸着离疯不远了,劝你们离他远点吧。”
一时间道观内闲言碎语迭起,听得浮长川好不痛快,但恐道心被扰,遂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凝神静气将这些污言秽语隔绝在外。
未料不过半炷香,观外忽而爆发一阵吵嚷声,声声尖叫伴着清晰的“杀人”传入耳。
‘莫非张陵被杀?’浮长川一个激灵,慌忙跳下横梁朝观外跑去,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道观外人潮汹涌,却都自觉避开一株大槐树。槐树下张陵紧握住匕首凝视前方,胸口剧烈起伏着,鲜血自右臂流下,融入地上流淌的血流。
而在血流的尽头,则趴着一个瘦弱如猴的家伙,腹部传来的剧痛令他忍不住抽搐,满目仇怨地盯着张陵。
“我说过了,不准再喊我死瘸子。”张陵平静说着,将视线挪向一旁的虬髯大汉:“郑彪,我爹已经死了,别再诋毁他。”
‘郑彪……那个小胖子?’浮长川皱眉瞧向虬髯大汉,分明和郑屠长得一模一样!
此刻他吞了口唾沫,抬眼扫向围观的人群,一咬牙梗着脖子骂道:“老子哪里诋毁他了?要不是他为老不尊,怎会生下你这么个怪物?”
“你再说一遍。”张陵的语气依旧平静,平静到令人遍体生寒。
“说就说!”这时人越聚越多,郑彪也不再怕张陵的匕首,仰头用鼻子看着他:“就你爹那模样,说是你爷爷都显老,怎么可能是你爹?”
“大家伙儿仔细想想,张癞子活了这么大,大家可曾见过他娘?依我看啊,定是张老爹为老不尊,招惹山林间的狐狸精,才会生下这么个怪胎!”
“对了,我听我爹提到过,说张老爹年轻时可风流了!定是寻花问柳惯了,老了才落得个孤苦无依的下场。”
“是吧?老子也是这么想的。”听见有人应和,郑彪的胆气愈发壮了:“据说他是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瞅瞅这生辰,能是人吗?”
“对啊,瞅瞅这模样,能是人吗?!”
“我怀疑啊,这几年收成不好,都是被这怪胎害的!”
“啧,出门就遇着这么个东西,真晦气。”
看客不厌其烦瞧着舌根,满面生光、振振有词,如同蜒蚰咀嚼腐肉那样,咀嚼得津津有味。
张陵也不羞、也不恼,只沉默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一个个字都被口水浸泡得湿漉漉的,毫不留情抹在他身上。
半晌,看客们口干舌燥,眼瞧张陵无甚反应,只当其痴了傻了,顿觉兴致缺缺,才想起抬着昏厥的‘瘦猴’去就医。
郑彪见状也倍感无趣,啐了一口方想离去,未料呆了许久的张陵却似被什么击中般,突然仰天疯笑,口中不住喊着:
“道爷我悟了!我悟了!哈哈哈哈哈!”
郑彪见状吓一激灵,刚想远离这疯子,张陵却锁住了他的肩骨,那张诡异扭曲的脸骤然凑近,咧嘴大笑道:“多么恶心的虫子!多么完美的丹料啊!这就是祖师爷口中的恩赐么?”
“你、你想干什么?”郑彪浑身颤抖,绝望看着慌张退后的人潮,面如死灰。
然而张陵又突然松开手,破开人群恍恍惚惚走到门前,抬头直视着道观内的神像。
一切都毫无征兆,一切都毫无逻辑。
他就这样盯了许久,嘴里不住呢喃着:“谢祖师爷赐名九灵,弟子必当谨遵祖师训示、苦练神通。”
说着又突然咬紧牙关,怒喊道:“替祖师爷杀了这令人作呕的道君!”
轰隆!
神像轰然倒下,砸向来不及逃脱的信徒,恐惧的尖叫、凄厉的哀嚎,在瞬间掩盖虔诚的诵经声。
石像头颅滚到门槛与张陵对视,飞溅的鲜血染上那双悲天悯人的眼,似血泪流下!
不过转瞬,头颅轰然碎裂成块,张陵的意识也在这一瞬被撕碎般,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人群着急忙慌、哭喊求救,老道急促念诵着道经,祈求那崩碎的神像再次显灵,护佑此间生灵安宁。
‘或许,不包括那发了疯的张癞子吧。’
浮长川沉默看着这一幕,眼中只剩昏厥的张陵,和那崩碎成石块的头颅。
一切声音都冷得凝固了,这天地呵,真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