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爷我啊,很善良的
“老夫明白你的困惑……”壶公捋着胡子:“是否在想着,如果老夫能摆脱宝葫芦,早就逃了,何苦被心愿绑缚?如果不能,离开又有何用?”
浮长川点头,壶公叹了口气:“自打老夫成了这葫芦的主人,魂魄就已绑在葫芦上,逃是逃不掉的,只想死得不那么憋屈!”
他盯着地上碎成片的黑坛,无奈摇头:“那贼老道明知我逃不掉,还要将我装进逼仄的黑坛里整整三年,知道为了什么吗?”
“无非是想恶心前辈。”张癞子那样恶劣的性格,这答案并不难猜。
“对!”壶公叹了口气:“其实我很清楚,纵使逃出葫芦,结果也是一死。只不过啊,想在死之前出去缓口气,再瞧一眼日月星辰,看看生活里数百年的清流镇……”
“或许……不瞧更好。”浮长川嘟囔,想起那残破不堪的清流镇,忍不住叹气:“张癞子究竟毁了多少东西啊?”
“何故发出这感慨?”壶公面露疑惑,浮长川思忖了片刻,便将自己破壳后见到的破败景象,尽数告诉了他。
壶公听罢愣了好久,才长长叹出一口气,眸光泛着悲伤,喃喃:“清流镇繁盛了近千年,未料竟毁在一个疯老道手里!”
木杖往地上一杵,壶公露出不甘的神色,颤声骂着:“天杀的贼老道,若非老夫受葫芦束缚,不能对凡俗之人动手,怎会由着你为祸四方?!”
说罢又忍不住一叹:“可惜老夫这一身修为,竟是半点用处都没……”
“唉!又寻不得那有缘之人,将数百年积攒的修炼心法传授与他,或可胜过贼老道,除掉这祸患。”
“哦?”浮长川眸光一闪,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若是跟着前辈修行,有多大把握能除掉张癞子?”
“要说把握……”壶公捋着胡须思考片刻,摇头回道:“这天资不同、品性不一,实难断言。若天资中上,又勤勉苦修,当有六成的把握吧。”
“六成……风险很大,但好过一成胜算都没。”浮长川喃喃,片刻有了主意,抬头朝壶公一笑:“前辈觉得我资质如何?”
“你?”壶公一愣,眯眼打量起他,念叨:“小小蜉蝣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步入灵窍境,说一句天赋异禀也不为过,但虫类修行,老夫真的闻所未闻……”
壶公沉吟片刻,蓦然双眼闪过光,一咬牙、一跺脚,道,“成,终归死路一条,不如就试上一试!”
“真的?”浮长川喜上眉梢,回忆着人族拜师的礼仪,方想下拜叩首时,壶公却用木杖抵住他的膝盖,笑道:“小友,莫要行这么大的礼!”
“为何?前辈不愿收我为徒么?”小蜉蝣一脸疑惑。
“非也。”壶公呵呵笑着:“方才忽有一段回忆闯入老夫脑海,似在三百年前见过一只离岸乱飞的奇诡蜉蝣,如今想来,应当就是你吧?”
“嗯?”浮长川愣了片刻,努力搜寻记忆,却并未想起有见过这么个花老头儿。
壶公瞧着他茫然的模样,笑呵呵一杵拐杖,转瞬白烟升起、散尽,只见老道一改那花里胡哨的装扮,慈祥和蔼的模样,倒颇有些仙家道长的风范。
浮长川愣愣瞧着,忽有拨云见日之感,笑道:“原来是你啊,记得那时差一点就被你抓住了!”
“哈哈那时颇感好奇,欲抓来细查一番,不想还未动手,你这小蜉蝣就已死去。”壶公和蔼笑着:“这般想来,我们也算故交,若以师徒相称,不免拘束了些。”
“晚辈明白了!”浮长川笑着,瞧向壶公的眼神亲切又困惑,忍不住问道:“前辈过去的衣着很是得体,为何要改变?”
“小友不知,这差事不好做,免不得被人当做妖怪。”壶公捋着胡子:“那样打扮显得有亲和力,好办事。”
“那花里胡哨的才像妖怪吧……”浮长川嘟囔着,不过此刻才没工夫理会这些,迫不及待问及正事:“前辈,咱们何时开始修行?怎么修行?”
又是一阵沉吟,壶公思忖着说道:“咱们时日无多,如若循规蹈矩,按照寻常法子来修行,定然于事无补,倒不如来点野的!”
“野的?”浮长川微微皱眉:“怎么个野法?”
壶公呵呵笑着:“老夫活了几百年,对这附近的天材地宝一清二楚,若都摘来让你吞下,必然效果拔群,不努力都成。”
“吞?这……”浮长川在犹豫,张癞子疯狂炼丹、吃丹,已被他视为邪门歪道。
如今自己吃天材地宝,岂非与张癞子无异?这跟他认知里的修行不大相符!
壶公显然瞧出他的犹豫,和蔼笑着,说道:“与张癞子炼的邪丹不同,那些个天材地宝,无不是汲取了百余年的日月精华而成,可大大提升修为,不必担心被反噬。”
“可是……”浮长川捏了捏眉间:“我的眼皮乱跳,总觉得不该如此。”
“小友属实多虑了。”壶公收敛起笑意:“除却此法,老夫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小友若是不依,三年之期一到,恐怕就只能沦为丹料了。”
“……”浮长川沉默,他不算一只优柔寡断的虫子,但此刻疯狂跳动的眼皮,和不断加快的心跳,似乎都在警醒着什么。
但此刻的确没有别的法子!
“也罢,就这么着!”浮长川一咬牙,决定无视那警醒,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好,甚好!”壶公见状满意地点着头,“小友拥有这般魄力,不愁大事难成!”
未料话音刚落,壶公的神情忽然停滞,慌忙跳起化作一黑坛落下!
黑坛摇晃着慌张说道:“张癞子来了!记得一有机会便来寻老夫,老夫指点你挖宝之地。还有,事成之前定要乖巧顺从,莫要和他起冲突!”
黑坛停止摇晃,刹那万籁俱寂。浮长川稳了稳心神,转身看向那再次撑满‘青空’的丑脸。
张癞子眯起眼睛,盯着浮长川咯咯笑着:“看起来你的精神还不错,那就出来吧。”
话罢葫芦盖突然一松,忽有一股力量自葫芦肚上方袭来,拽着他的躯体往葫芦外飞去!
不过转瞬,浮长川只觉脚下一个踉跄,稳了稳躯体,再缓缓睁开眼,未料抬眼时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见一双腐朽凹陷的眼正俯视着他,那浑浊的瞳眸中带着些许悲悯,但细看之时,却能发现藏在悲悯之下的狠厉,如梦魇笼罩住他。
这一瞬浮长川只感到头皮发麻,双腿仿佛灌了铅半步都挪动不得,下意识凝炁于掌心,试图击散这突如其来的噩梦!
未料刚抬手,忽听一声“定”,他的身子立刻如霜打般僵硬,紧接着腰间一斜,一股力量硬生生将他拽离那双眼。
再回过神时,浮长川已然坐在蒲团上,侧目瞧见一脸担忧的惊秋。
方想开口时,蓦然一股腥臭直冲鼻端,随之听见声难听的笑:“果然天生反骨,连祖师爷都想杀。”
浮长川皱紧眉,扭头瞧向张癞子,此刻他双足跏趺、手结定印于脐下,脏污不堪的蒲团似在黑血里浸泡过,虽是极力克制,但仍散发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气息。
他的视线不敢在张癞子身上停留太久,忙挪开眼瞧向那所谓的‘祖师爷’!
但见血木雕成的神台上,摆着一座栩栩如生的老道石像……
石像高三丈,发髻、眉眼、鼻子等清晰可见,低头俯瞰道观里的一切,仿若仙神俯视着凡界俗世!
或许是道观太过残破不堪、腥臭脏乱,这座精致的石像摆在当间,满溢着一股不协调的氛围,格格不入、诡异非常。
‘这石像……何时有的?’
琢磨间,惊秋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等师傅讲完课再琢磨其他事,莫要惹他发火。”
“讲课?”听到这罕见的词,浮长川忙收回思绪,转头看向张癞子。
此刻他正眯眼微笑,视线在自己躯体不断游走,仿佛在思量卸掉胳膊更有趣,还是割下大腿更解气!
感受到那不善的眼神,就算下一刻他抽出杀猪刀砍向自己,浮长川也一点都不诧异,忙遵循壶公的嘱咐,挺直腰板摆出副乖巧听课的模样。
张癞子见状嗤笑一声,兀自从怀中掏出两粒丹药,分别扔给浮长川和惊秋,道:“这是刚刚炼成的筑基丹,服下之后再听道爷讲道。”
“……”浮长川盯着掌心的丹药,方在犹豫要不要吃时,惊秋却表现得异常兴奋,喊了句“谨遵师命!”,便一口将丹药吞下。
瞧着他吞下丹药后,脸上露出痛苦又欣喜的神色,抿嘴犹豫片刻,浮长川也张口吞了下去,毕竟他别无选择!
刹那腥臭溢满齿间,他捂住嘴强忍着没吐,将将缓过神之际,又觉腹部灼热难耐,诧异中但听张癞子说道:
“莫要紧张,此丹可助你们稳固根基!来,跟着道爷吐纳炼炁,益处多多。”
‘怕不是坏处多多吧?’浮长川在心底念叨,将信将疑中跟着张癞子一同默诵心诀,未料这次竟真的有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浮长川长吐一口浊气,睁眼瞧见红光满面的惊秋,不禁相视一笑。
‘这老道居然真的在讲课?’他想着,蓦然回过神来,发觉对面蒲团空无一人,正自惊讶之际,忽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入耳!
“师傅回来了,快坐正!”惊秋戳了戳浮长川的手臂,赶忙坐直身子、屏气凝神。
浮长川见状,本着少惹事的原则,也学着他的模样挺直腰板,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瞟……
但见那老道捧着口小石瓮一瘸一拐从门外走来,等他盘腿坐上蒲团时,竟瞧见石瓮里装着几根血淋淋的手指!
“不错,有天赋。”张癞子咯咯笑着,“惊秋,依循道爷的口诀,每日于日升、月正之时吐纳调息,不日就可踏入灵窍境。”
“是,师傅!”惊秋欢喜回答着,张癞子则挥手让他出去,而后凝眸盯着浮长川,笑道:“道爷明白你的心思,恨不得将道爷生吞活剥,对么?”
“……”浮长川抿着嘴,没有接下话茬,张癞子不以为意,继续说着:“你可知道境分几重?”
“灵窍境往上,还有锻骨、凝丹、藏灵等七重道境。区区灵窍境,于万千炼炁士中不过蝼蚁一只,遑论摘得长生道果!”
“不过啊,你跟着道爷修行,境况就大为不同。知道为什么吗?”
张癞子兴奋说着,丑陋的脸上露出诡异、扭曲的笑容,道:“因为道爷所学丹鼎之道,是祖师爷亲自传下的,祖师爷认定道爷能成仙,就必然能成!”
“只要你听话,乖乖当道爷的丹料,等道爷成仙之日,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授你长生妙法也不过举手之劳。”
“祖师爷……是哪位?”
浮长川喃喃着扭头看向那石像,瞧了半晌也没认出是哪位‘神仙’,只知这家伙传下的丹鼎之道,竟是用活人当丹料,指定不是啥正经神仙!
张癞子听到他的呢喃,但没打算解释什么,只眯着眼问道:“道爷说了这么多,你可知是何用意?”
浮长川收回视线,不假思索答道:“不就是让我乖乖听话,好好当一味丹料,别给你添麻烦?懂的!”
“呵呵呵,果然悟性不错。”张癞子对浮长川的回答很满意,笑道:“道爷我啊,很善良的!只要你不惹事,该教的一点都不会藏私。”
“去,替道爷再找一味丹料来,也该做点事了。”
他不再抬眼瞧浮长川,专心致志将石瓮中的手指捣成烂泥。
浮长川瞧在眼里,忍着恶心赶忙离开,一刻也不想和这病态老道待在一处!
‘善良?呸,善良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