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座王屋山,半部道教史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六月初九的长安城可不如八月十五那般清爽,燥热的天火撩拨着浮动的人心,随时都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风泛须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宫里。
蛇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遍地,欲跨彩云飞起。
亥时,大明宫含元殿上的歌女们此刻踩着曲点翩翩起舞,再配上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术,美轮美奂,可不就像要飞起了么。稍有不同的是一个是天上的广寒宫,一个是地下的大明宫。
《霓裳羽衣曲》作为大唐最奢华的宫廷舞曲,其名声之大,相比大唐铁骑可是一点不弱。一个主杀伐,一个主享乐,都是玄宗皇帝的得意之作。大唐自高祖启,一直传到他李隆基手上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八年,十数位帝王,千百位明臣猛将,培育出这百万雄狮,吞并八荒,灭国无数。
内外诸夷,凡敢称兵者,皆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玄宗后来在位这几十年,四面邻邦,别说有人敢于主动挑衅大唐,就是咳嗽声音大了,都要紧张唐刀的披靡。
宇宙万象,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此为道也!
道是最大的,也是最根本的,只要存在这方天地,就得遵循这个规则。上到一国气运,下到帝皇百姓,都躲不过这个定数。只是有的人会利用这个定数,有的人不会,所以因此人就有了三六九等,也不全是天地不仁,只要能借这种定数起势,谁都可能一遇风云变化龙。
高宗如此,太宗如此,女皇如此,他李隆基更是如此!
所以从出生那日起,李隆基就明白自己是顺势而生,他注定要借着这股势,顺着天意成就大道!他有巨大的野心,他要活下去,他要当太子,他要做皇帝,他要成为千古名君!所以二十七岁就执掌大权的李三郎,用了四十四年时间缔造了大唐最辉煌的荣光!
盛极而衰,月满盈亏。
“道”终究是不可逆转的,当李隆基权势和威望达到空前的位置时,膨胀的李三郎决定逆天而行,他不相信太史局对他的批言,他不相信他这么强大却那么短命,他要逆天改命,我命由我不由天,地上已经无敌,他只剩下与天斗了。
四十岁那年,他付出了无法计算的代价,改了一次运势,那一次他成功了。不管代价咋样,至少他现在还活着,还活得很好。从那一次之后,他对那些真真假假的批言已经没有了那么深的敬畏,有人间帝王气运加身,大道都得靠边站!这就是朕的威严,朕的天下!
所以在现在的李隆基眼里,无论是太史局里严谨深厚的官员,还是那些高来高去的闲云野鹤,他都不怎么瞧得上,活得越久,这份敬畏心越淡。李白穷其一生也不曾得见的仙人,在他这里就太过平常。找神仙是吧?朕的朝堂里就养了十几个,朝堂外更有上百,难道朕会告诉你么?开玩笑!
“奥?原来三位爱卿要拜访的是朕的道兄白云子啊!”
听到皇帝肯定的回答,高适喜出望外,看来皇帝对这神仙之说果然兴趣浓厚,竟然认了白云子仙长为道兄!这条线他可要好好经营!
“回禀陛下,正是一代仙师白云子!”
高适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李兄一路行来,对这位司马真人非常推崇,直言真人风采卓越,乃是最一流的陆地神仙。下臣二人素知李兄为人骄傲,能被他如此崇拜,这位真人想来绝对是一等一的神仙中人!”
皇帝陛下笑而不语,品着美酒继续听着高适的汇报。作为上位者,对于这座道教分量极重的王屋山,他知道的秘辛可是太多太多!
一座王屋山,半部道教史!
这座山既是人族创世文化的发源地,又是华夏道学文化的孕育地,被历朝历代的名人雅士誉为“华夏文化之源”。从远古的祖神盘古首开天地阴阳,伏羲在这里推太极演八卦开启人族进化大道,再有女娲炼石补天,之后华夏老祖轩辕黄帝也是在这座山上开坛祭天得受天书首开“道”之一途,治水有功的大禹也曾在此山祭祀,以及后来成功悟道的老子,也是在此山中得了真传点拨,才能大一统整个道学思想,为后世的“黄老之学”开了首页,这才有了后世的道生一一生二,。
一直到他李隆基执掌天下,这座山上永远不乏真神显性金仙传法,十大洞天之首岂是浪得虚名!无论是承前启后的黄帝,还是重开天地的老子,一直到后来的华盖君,列子,商山四皓、张良、河上公、炼丹祖师魏伯阳,于吉,葛洪等,都曾在王屋山修炼,以及那惊才绝艳的二仙奶奶魏华存,一本《黄庭经》多少神仙人!王屋山也是因此等天地眷顾,灵气充盈,钟灵毓秀,仙果草药得天独厚。从神农尝百草、黄帝著《内经》,到老子、葛洪炼丹,孙思邈在此写下《千金翼方》,王屋山就是活丹炉。“草生福地皆为药”,王屋山有万年太岁、千年葛根、百年何首乌、天坛灵芝、三春鸡头参、当年冬凌草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当地百姓有病了便自去上山采药,回家熬汤均有奇效。
相比起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对于他李隆基本人来说,王屋山可有着他最大的秘密。他这个人间帝王逆天改命的阵眼就在这座山上!
“王屋山啊,朕已经多少年不曾上去了!”
皇帝陛下仿佛勾起了壮年时的记忆,回味那座山,怀念那些人。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一年,可是一想起当初那等通天彻地的景象,李隆基还是少有的悸动不安,要知道当年玄武门政变的时候,面对着那么凶险的境况,他也不曾慌张,要知道那一年他也才二十五岁。
“每临大事有静气!”
这是那位神龙一般的李淳风在几十年前给他的命格批言,这句批言果然准确无误,李隆基的确是个很有静气的稳当皇帝。唯一的那个例外,就是四十岁那年的封禅泰山。
“启禀陛下,王屋山果然是个神异之地,下臣一行人就在王屋山脚下遇到一件怪事,此事当时不觉得那么神奇,可是之后回想起来,越回味越觉得不简单,所以下臣基本可以断言,那日遇到的绝对是一位仙人!”
之后,高适便仔仔细细的将那一日的遭遇原原本本的向皇帝描述了出来。
那一日,秋高气爽,李白杜甫高适三日兴致极高,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道教祖庭之一的王屋神山地界,抬眼望去,王屋山那巍峨挺拔的身姿已经霸占了整个视野,云隐树丛风轻抚,怪石嶙峋水绕行。隐隐的还能看到山顶那些红墙金瓦的道观,真是好一个世外仙境啊!
一大早,李杜高三人就焚香沐浴,安排仆从做好了吃食,吃完饭提上精心采买的香火贡品就直奔王屋山,因为毗邻仙山,山脚自然形成了一个颇为繁华的街市,山下有一条河流环绕,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四渎之一济水。济渎在江、河、淮、济“四渎”中最神奇、最神秘、最神圣,后来因为李隆基要在此处谋划,他便依照司马承祯和叶法善的建议,在这里修了一座恢弘的济渎庙。此庙建筑规模最大、祭祀规格最高,被李隆基亲封为皇家祭祀水神的最高道场。济水发源于王屋山,以“平地涌泉、三起三伏”代表清廉、卑谦、忠勇和百折不挠的崇高人文精神,受到无数明君贤相、经史学家、文化名人的称颂赞美。据传济水就发源于济源王屋山上的太乙池。源水以地下河向东潜流七十余里,到济渎和龙潭地面涌出,形成珠、龙两条河流向东,不出济源境就交汇成一条河,叫沇水,至温县西北始名济水。后第二次潜流地下,穿越黄河而不浑,在荥阳再次神奇浮出地面,济水流经原阳时,南济三次伏行至山东定陶,与北济会合形成巨野泽,济水三隐三现,百折入海,神秘莫测。
要登王屋山的人都要坐船横渡才能上去。那天等李杜高三人坐车来到了渡口,已是日出东方,朝阳洒在清亮的河面上,内敛又慈祥。风声,水声,鸟鸣虫嘀,骡马行人吵吵嚷嚷,好一幅生生不息的场面。李白一直都是一副游离世外的模样,如此烟火喧嚣在他听来,生动却又飘然出世,这种感觉占据他的心头,仿佛一切尘嚣都已远去。
也不知是因为此间事物就这么让人身心愉悦呢,还是因为身处此等神仙地,李白被仙气滋养熏陶的一时忘了那被“赐金放还”的尴尬。随着日头越来越高,渡口的行人也是越来越多。李白的仆从也问商家买好了渡河的船票,他们三人便落坐在邻近的茶铺,要了点酒水吃食赏景浅谈等着渡船。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人声鼎沸,似有什么热闹,这热闹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渡口。李白三人也好奇,抬头看过去,原来是五个衣着光鲜的绿袍僧人。这五个僧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体态宽厚,红光满面。为首的一位看面相也就五十左右,白面无须,神态和祥,正在指挥着那些随行的仆从,将一些箱包礼物小心放在渡口阶梯上。那些仆从挑夫听着那洪钟一般的吩咐,小心翼翼的忙碌着。剩下那四个僧人年岁较轻,二三十岁上下,看着像是弟子一般,围绕在那大和尚身边,一边伺候着,偶尔也吩咐几声,却都不曾搭手帮忙。
码头上的行人商客看着这一行人,明显是大地方来的,没见那些人穿的那么鲜艳明亮,绿袍金边的上等料子,他们都是平头百姓,穿的不是黑衫就是蓝袍,灰头土脸的,说话声不由得都比往常小了,生怕被那几位高僧嫌弃,心里不禁离得远些,却又出于好奇,所以就这么把几个僧人围拢起来。那几个僧人仿佛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面虽不改色,心里却更加鄙夷这些乡下土包子,吩咐吆喝的声音不禁更高了几度。
就这么忙活了一阵,渡船还没到,四个和尚弟子拥着那位大和尚便往李白他们这边的茶铺而来!这个茶铺是这个渡口最大的,当然也是最好啊。店里的老板不放心伙计们毛手毛脚,亲自过来伺候大和尚几个,手脚轻快,陪着笑,“佛爷,佛爷”的称呼着。佛爷也不摆架子,满脸慈悲的搭着话,却是怎么也不愿意喝店里面泡好的新茶。
陪了一会,大和尚只顾跟弟子们说话,店老板自知身份低微入不了佛眼,告了声罪便灰溜溜退了出来。茶馆人不多,李白几个服饰明显高于普通人,再看面相都是红润饱满仪表非凡,绝对不是一般人。老和尚运起观气望运之法,隐晦的扫过了李白三人,隐隐感到三人都是气运极为浓厚之人,一个如云,一个如山,一个如水。如此浓厚的气运,就连他的师父都不曾拥有!这三人绝对不是普通人,大和尚当下便起了结交之心!
李白三人不是修行人,也不会那观气望运之法,自然不知道那位身份尊贵的绿衣大和尚此刻已经将他们三人视为卧虎藏龙,只是偶尔兴致好奇,打量对方几眼!李白身处京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红皮的,白皮的,黑皮的,卷毛的,白毛的,黄毛的各种番邦蛮夷,什么妖魔鬼怪奇形怪状的都见过,更何况几个大和尚。就连当今禅宗第一人的怀让法师李白也是见过的,这位据传是观音菩萨转世的得道高僧可没有此刻这位大和尚的派头这般足,心下就对这位大和尚起了不喜之感。至于杜甫和高适,虽然觉得这些和尚有点倨傲,倒还不至于生出恶感。
那和尚有心卖弄,见着铺子里人多围观,当下就不自觉的教起了弟子,听了一会竟然是极高深的“五祖传法”这一段。据说五祖弘忍临死之前自知他虽然弟子众多,可真正能够弘法的人却没有几个。他对玄蹄说;“吾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这十个人,便是神秀、智诜、刘主簿、惠藏、玄约、老安、法如、惠能、智德和义方。而在此十人中,最突出和影响最大的便是神秀与惠能。但是禅宗之祖只能有一人,所以弘忍为觅法嗣,乃命门人各呈一偈,表明自己的悟境。其时上座神秀呈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则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李白听闻这位大和尚竟然敢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教授徒弟此等高深的学问,不禁的很是好奇,莫非自己误会了这和尚,那油光锃亮的脑门里原来是有东西的。只是听了一会,李白不禁有点想笑,这和尚,先讲了会故事,又背了这两首佛偈,至于那佛偈当中高深的智慧,却是不曾解释明白,东拉西扯了半天,一会无相着本相,一会空相变色相,只听得弟子和围观百姓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脑袋是越听越大,心里却是越来越佩服。看看,这就是大智慧,这就是佛法高深,这位就是佛陀转世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白越听越不屑,越听越想笑,到了后来,实在忍不了了,便故意笑出了声,更是大声喝彩:
“妙哉!妙哉!哈哈哈”
那和尚一边胡拼乱凑的糊弄众人,一边暗暗打量着李白这一桌的情况,看到李白几人果然被自己吸引,心里不由得更是得意,越讲越起劲,你看那桌的人这不就被自己忽悠的高声喝彩么,看到目的已经达到,大和尚也就收起了表演,循着笑声看向了李白几人。
茶铺里听法的人虽然各个头昏脑胀,但却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往日里吵嚷不堪的茶铺今日却是落针可闻。李白的拍手叫好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都是茫然的看过去,心里嘀咕不已,纷纷猜想这人为何发笑?
大和尚没有出言搭话,架子还是要端着的,手下的弟子可是要会揣摩心思的,当下便有一人心领神会,站起身,朝着李白几人的方向先施了个佛礼,然后面色严肃的开口问道:
“不知这位施主因何发笑?”
这话听着好像客气平常,但语气冰冷,一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姿态。在这位出声的弟子看来,这句话还算是收敛了。那位发笑之人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神情飘逸,相貌虽然不是多么俊朗,但文人的儒雅卓越浓厚,此人腰间又悬了一柄长剑,又给他平添了一份侠士的刚毅豪迈之势,那长剑未挂剑穗,剑柄磨擦的明亮,一看就是被惯常使用的。很明显,这不是一把用来装裱的样子货,说不定还是把饮过血的凶器。虽然以自己背后宗门显赫的地位来说,未必会怕了这人,但好汉不吃眼前亏,更有师父在前,不能贸贸然惹了灾祸。此地乃是道教第一洞天,真惹出点事来也不好看,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所以那和尚这才敛了性子,只是冷声质问了一句。
李白乃是何人?能叫皇帝御床赐宴,御手调羹的绝顶人才,岂会在气势上弱了这外强中干的小秃驴。当下也不还礼,就那么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想笑便笑,干你何事?”
茶铺围观的人群一看双方有点不爽,立刻退后几步,却不着急离开,一副让开场子看热闹的节奏。杜甫听了李白的话,怕他吃亏,赶忙起身打和,那位大和尚本来是准备结交几人的,怎料自己的徒弟蠢笨如猪,还是惯常那副趾高气昂的姿态,心里便觉得要坏,果然就真的坏了。那和尚正准备思量怎么挽回,便见对方那边有人说和,他也只能站起身,浅浅训斥了自家弟子几句,便准备搭话结交。谁知对面那个佩剑之人被友人劝住,也没回应,重新转回身去,不再搭理。那绿袍和尚满心的兴致被打断,心里便也有了气,眼见无果,也是重新落座不再出声。
茶馆观众一看,双方没了下文,热闹估计是看不成了,也就慢慢散去,各忙各事。那大和尚原本还想结交这几人,被李白这么一讥讽,自然不再起那个心思,只是心里越想越不爽,总想着找个什么机会,回敬对方一番。
不一会,渡船来了,渡口那有四个穿着统一劲装的汉子指挥着人上船,这四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虽然不曾佩戴兵刃,单只看身形气势,一般人绝不是对手。这四人正是王屋山上清派阳台宫门下的世俗门派弟子,学了些拳法本领,因为此地被朝廷划归阳台宫统辖,所以官府并未派兵统御,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治安管理就由这些外门势力统管。这些阳台宫外门招收教授弟子,弟子学有所成再为门派出力,租田商铺运输这些营收,一部分上缴阳台宫,一部分自用,确保了山下老百姓安居乐业,山上修行人也不为红尘俗物所扰。
商船一般都是过境的大船,临时靠岸,绕过激流将人载到对岸山下,收个快钱,便匆匆而去。李白几人随着人流上了船,那几个和尚也上了船,仆从挑夫把那些箱包礼盒小心摆整齐后站到一边,小心伺候着。半个时辰后,人都上齐,一时间商船上骡马牛羊盆罐箱包混在一起,杂乱不堪。那几个和尚满脸嫌弃,尽可能躲出老远,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可惜渡船本就不大,和尚们也是躲无可躲,只想着快些发船,好远离此地。
李白就洒脱的多了,天生自来熟,很快就跟这些乡野之人打成一片,指点江山,意气风发!那些和尚看不惯李白如此得意,有一个忍不住出言讽刺。
“原来还道是个出尘的高士,却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俗人,真是糟践了那一副好皮囊!真是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