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颜家有祖贤人首,后世有孙名杲卿
风雪中的张巡安静的听着墨升讲述着去年的战况,心里对于李憕、卢奕、蒋清这些人极为敬重,即赞叹他们的高风亮节,又惋惜他们的慷慨就义。
“颜真卿的所作所为,对于叛军来说,无疑是伤害很大,但是相比起他的同族从兄,这点伤,便不算什么了!”
再饮一杯的墨升感慨着,他放下酒杯,继续一字一顿的说道:
“颜家有子,名杲卿!”
颜杲卿这个人,可是让安禄山咬牙切齿了很久很久,就因为他,安禄山的造反之路艰难了很多。
颜杲卿这个人初始因为父亲的关系而得官,本人性情刚直,做官也很有才干,当时天下,若要论起纲举目张,治理政事,颜杲卿可称第一。颜杲卿虽然起点不高,但是凭借为官勤恳,政绩显著,几十年下来也磨到了代任常山太守的位子,在地理位置上是属于安禄山的地盘。安禄山起兵初期,从博陵至藁城,路过常山城,颜杲卿因为自身地盘小,兵力弱不能与十几万叛军正面硬钢,于是他便与长史袁履谦大开城门欢迎安禄山,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安禄山很高兴,自己地盘上的人还是听话懂事,一高兴便赏给颜杲卿紫衣官袍一件,再又假意夸奖,听闻你颜家素来忠勇,便从家中子弟选个拔萃的出来,随我一起出征,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颜杲卿明白这是以子为质的伎俩,安禄山如此精明之人,怎么可能不担心颜杲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将他的亲生儿子扣到自己身边,你颜杲卿若是想要耍什么花招,可要仔细掂量掂量你儿子的下场。颜杲卿自己铁心是要对抗安禄山的,送出去的这个儿子肯定是回不来了,但是为了大业,只能舍子为国。安禄山很满意颜杲卿的配合,拉着颜杲卿的手,夸他识时务者为俊杰,是自己很信任的人。
“君之儿即是吾之儿,吾必对吾儿照拂有佳,烦君尽心固守这常山城,待到得了天下,必有王侯相封于君。”
在常山城稍待两日,安禄山便休整人马继续上路,在出征前他又派其部将义子李钦凑率兵数千人镇守在井陉口,一来防备唐军由西面出井陉口来攻,二来监视着颜杲卿的一举一动。颜杲卿在送其出征的归途,指着安禄山所赐紫衣对属下好友袁履谦说道:
“紫衣虽贵,吾等岂能穿之”?
是啊,这个只有三品以上才能穿的紫衣官袍对于每一个为官者来说,可是莫大的诱惑。以颜杲卿这样的出身,又身处李林甫杨国忠这种奸相把控的朝堂,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一定穿的上那件紫袍。只可惜紫袍虽好,却是贼衣啊!袁履谦与颜杲卿相知多年,彼此之间引为知己,他深明颜杲卿意之所指,当下表明抗贼的心迹,颜杲卿倍感欣慰,二人于是烧了紫衣官袍,即刻回到住所,密谋着如何起兵对付安禄山。
自己人的刀子捅起自己人才是最要命的。
安禄山自起事以来,一路披靡,少有敌手,难免会沾沾自喜,再加上诸如颜杲卿这样享有盛誉的人也对自己佩服归顺,只觉得天下虽大,却也唾手可得。悲从喜处来,喜也因悲生。欢喜的安禄山没想到那个对自己服服帖帖的颜杲卿真的会捅自己一刀,而且这一刀捅得可真要命啊!
颜杲卿虽然表面归附叛军,但那都是权宜之计,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不是勇,而是莽。颜杲卿知道,就凭自己常山郡这一点点人手,给安禄山塞牙缝都不够,对大唐的忠诚之心是一回事,能把这份心变成实际的利又是另外一回事。颜杲卿跟手下同僚感慨奋发,担心叛贼势大,他是很明白叛军实力的,东都洛阳估计是守不住的,过了洛阳,就只剩潼关可守,潼关一旦有损,贼人势必长驱直入,那就会危及宗庙社稷根基,李唐王朝危矣。
他的从弟颜真卿是平原郡太守,兄弟二人多年来书信不绝,对于安禄山的谋反,二人更是早有预料。他们都在暗中收养死士,招抚豪强大族,共商抵御叛军的计谋。叛乱爆发后,颜真卿派哥哥的外甥卢逖来去给自己的舅舅送书信,兄弟俩便开始共同商议如何组织义军作战。硬刚是匹夫之勇,分兵牵制才是正途,分而化之,断其归路,只要他们能减缓叛军西进的步伐,拖住一时,长安就能多一时准备,缓过来的帝国可就是庞然大物,到那时候,安禄山插翅也难逃。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一次就让他们两兄弟捅了安禄山这个贼虎屁股!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啊!
安禄山心满意足的从常山离开了,前脚刚走,颜杲卿便与参军冯虔,长史袁履谦、前真定县令贾深、前内丘县丞张通幽等人,依照原计划商议着如何打开土门县。贼人势大,自己拳头还不够硬,强攻只有枉死,是下下策,众人于是苦思,如何能智取,以最小博最大。他们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建立一个从背面攻击叛军的局面,让叛军首尾不相顾,将叛军的整体战线拦腰斩断,让安禄山变成无根之草。商议出了初步计划后他就派人将这份秘密计划告知了顶头上司太原尹王承业,希望对方到时候能响应他们的行动。
当时安禄山派李钦凑、高邈率军五千镇守在土门,颜杲卿要占土门必须杀掉李钦凑高邈,这样才能打开后面的路。颜杲卿派遣手下亲信高手乔装打扮日夜监视土门动向,静待时机,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他们的命。当时,李钦凑所部名义上还是隶属于常山郡管辖,颜杲卿作为最高级别长官,拥有着明面上的指挥权。
有一日,正好安禄山发军令派其金吾将军高邈到幽州去征兵,时日久了高邈还未返回,颜杲卿知道时机已成,再不动手就晚了,于是他便派手下亲信以安禄山的名义召李钦凑到郡里商量军务。
腊月十五日夜,李钦凑到达常山郡治所,颜杲卿把他请来,安置在城外驿馆内。颜杲卿是名义上的地方魁首,李钦凑虽然是安禄山的亲信,可毕竟不好太过骄横,官场纵横还是要搞得,再说了,颜杲卿这人名声极大,主子安禄山对其也是礼遇有加,自己更得罪不起,今日他发来拜帖相请,言说有军务相商。李钦凑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一般更容易钻套。李钦凑看着军务相商的拜帖,再瞅瞅那些献上来的奇珍异宝,他笑而不语,狡猾的狐狸,还军务相商,架的还是安禄山的旗号,不就是想跟我拉近关系,套套近乎么,什么狗屁天下第一官,也不过是个见缝插针的墙头草罢了!
虽然对这种官场勾当嗤之以鼻,李钦凑还是要去的,虽然心里瞧不起这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但毕竟身处同一屋檐之下,以后同朝为官交接密切,处的熟络些还是有害无益。
清清君子好难交,偷鸡摸狗才大醉。
李钦凑喝着颜杲卿敬过来的酒,看着这个满脸堆笑的太守大人,那满脸的谗笑就像绽放的菊花,写满了讨好和奉承。好听的话比美酒更醉人,比美酒醉人的自然只有美人,看着灯下这个号称常山第一美娇娘的歌姬,李钦凑醉的结结实实。
半夜,袁履谦带着李钦凑的首级来见颜杲卿,看着这张犹在美梦中畅游的脸,两人相对垂泪,且喜且泣。他们重赏了斩杀李钦凑的参军冯虔、县尉李栖默、杂役小吏翟万德等人后,众人又开始密谋下一步。
李钦凑是小鱼,高邈才是大鳄。
当晚,藁城县尉崔安石报告,说据派去监视高邈的探子回报,外出征兵的高邈已经回到了蒲城,估计很快就能到达土门。颜杲卿立即命令冯虔、翟万德与崔安石,按原定计划收拾高邈。二日清晨,高邈的几个随从骑兵先到藁城驿站,崔安石预先埋伏的高手一拥而上,先将这几个人乱刀砍死。不久高邈也到了,崔安石带随从接待,骗他说太守颜杲卿已经准备好了酒筵舞乐在旅舍中相候,李将军也在。高邈看到鱼符令牌,也是不疑有他,自家的地盘上能有什么变故,他刚刚靠近厅前下马,冯虔等人突然发难,就地将他擒获。送到颜杲卿营房后,众人连夜审讯,不曾想一番审问,竟得了个天大的惊喜,原来何千年也要来了。
李钦凑是安禄山的心腹,因为他有个哥哥叫李归仁,李归仁是安禄山手下排名第四的虎将,在整个天下间也足以位列前十。此人有勇有谋,最大的特点是执行力极强,是狼一般的狠角色。比起他的哥哥,李钦凑就是个笨狗,起码在安禄山看来,他就是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草包,所以安禄山出征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去了还浪费口粮,狗就要做狗的差事,带在身边还不如留到后方给自己看家护院。
李钦凑的草包属性注定了他的结局,但是高邈可不是草包,别说李钦凑,就是他哥哥李归仁来了,也比不得高邈。小吕布能二十奚骑得太原,外面人都在吹嘘小吕布如何神勇,可是只有叛军极高层才清楚,骗得太原城的功臣,一个叫高邈,一个叫何千年。
安禄山手下有两大王牌,一文一武,文的叫高尚,武的叫史思明。高尚作为安家朝堂里的文臣第一,无论资历计谋还是忠诚度,都是根深蒂固牢不可动。安禄山最终迈出谋反这一步,相商的也不过四个人,高尚就是其中之一,史思明都不在四人之列,足以说明,此人的能力之强,实力之大。作为文臣,主谋的高尚手下又有四大智囊:高邈,何千年,独孤问俗,李史鱼,其中高邈一直高居首位,不仅仅是因为高邈和高尚的那点亲族血脉关系,更多的是,高邈其人对战阵极有天赋,他智计百出心思缜密,对于天下大势和战场利害了如指掌,总好入木三分的见解,不夸张的讲,对于安禄山来说,他宁愿一战损万卒,也不愿高邈断一发。
何千年呢,很有趣。江湖戏言,千年乌龟万年鳖,安禄山麾下的这个何千年,就要死不死占了个乌龟的名头。
何千年跟高邈虽然都是安禄山阵营的顶级智囊,但是何千年却跟高邈完全不同。高邈是个正经的儒生,天宝年间的进士,是饱读诗书的官宦人士,由唐王朝的小关邑成长到了安禄山的党羽,一步一个脚印,算是仕途顺利机遇丰厚。何千年则不同,他是个方外之人,师出兵家分支谋战派,学得一身高深莫测的兵法韬略,尤其善于奇谋,对于大的战事走向眼光毒辣,颇有点汉末庞统郭嘉的味道。天下大乱之前,何千年所在的兵家便计算到了局势,宗内高层将门内一些拔萃的弟子分派出去,一来希望他们所学能有益黎民,二来也是趁着乱世多谋求一些资源。奉命效力于安禄山的何千年不止是出身高贵,而且自身本领更是了得,摆兵布阵,习练军马,大事琐碎他都能手到擒来,短短数年便成长为了安禄山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就连他那个不成才的弟弟也跟着耀武扬威,出尽了风头。
所以当颜杲卿等人审问高邈的时候,听说何千年今日也会从东京赶来,顿时令他们喜出望外,难道老天眷顾,有心让他们成事,可不能辜负了这天赐的良机。
当日,何千年从东都洛阳来赵郡,冯虔、翟万德在醴泉驿站埋下伏兵,如法炮制,何千年一到,立刻下手将这只成精的王八怪给活捉了。可怜两个经世之才,都在自家的后院被人打了闷棍,一身抱负还没怎么施展,就被捆绑成了两个大螃蟹,真的是欲哭无泪。被俘虏的二人除了痛骂颜杲卿卑鄙,不是大丈夫所为外,别无他法。颜杲卿自然是不会跟这些反贼多言,他立刻派自己儿子安平县尉颜泉明以及贾深、张通幽、翟万德等人,用木盒装上李钦凑的首级,并押送着高邈何千年两只大螃蟹赶往京城,面呈陛下。
故事很完美,结局很滑稽。
颜泉明一行人,历尽艰辛到了太原,太原节度使王承业非常激动,属下能有如此赫赫战功,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自然也是脸上极其有光,所以他大排筵席歌舞助兴,好好犒赏着这些有功之臣。
酒席很丰盛,众人也都很尽兴,觥筹交错,太原郡有头有脸的数十位文武官员,都在轮替着向颜泉明敬酒,都是陪着笑脸,满嘴的奉承话沾着酒气冲向这位正值壮年的将军。春风得意的颜泉明也是意气风发,来者不拒,就如众人说的,立了这么大的功,颜家父子封个侯爵卿公都不为过,灭了安禄山,颜家就是大功,到时候就是长安一等权贵之家,现在结交的时机可是千载难逢。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宦海浮沉了几十年的人精,这个时候可不能扭扭捏捏,讲什么君子风度,脸算什么,富贵才是真的!只是没有人会留意到,满堂的和气里,总有一双阴损的眼睛乍隐乍现。
颜杲卿一边等待着太原和朝廷的回应,至于封赏多少是从来没想过的,也不在乎皇帝给不给更大的官坐,他的头脑很清楚,现下的局面,先隐忍,再慢慢积蓄力量,谋定后动,一旦发难,定要让反贼身陷囹圄,前后不应,为朝廷守备的反击争取时间,至于到时候的自己,全家若能逃得一两条性命,就算是老天有眼了。只是苦了我那被安禄山扣押的儿子颜颇,父子一场,却不想为父竟害了你的性命,安贼知道为父今日所为,不知会如何残虐我儿,我儿所受折磨定是惨绝人寰。求你今生恨我,来世寻我来报,为父定认不悔,愿以百倍千倍还之。
何千年是方外之人,本身也是顺势而为,跟随安禄山也是接受宗门的委任,对于安禄山他其实没有多少归属感。他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棋手,在哪落子都是展示自己的才学,至于为谁,倒不讲究。所以被擒之后,何千年相比高邈淡定的多,他知道自己在安禄山这边的使命完结了,至于之后的时局发展,自己应该是没机会看到了,长安城里的那位皇帝心狠手辣,应该不会让自己活的太久。所以趁着还有机会,何千年叫来了颜杲卿,向对方献上了他人生最后一个计策,希望能换得一线生机。
在何千年看来,他的叛变只是发自本性,他是个谋战派,而且他很可能就要死了,他很怕死,不想死,他更不想白死,他要把自己的才华留下来,他要让世人记住何千年这个名字,千秋万代,他不要生如夏花绚烂,死如秋叶静美,他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要腥风血雨雷霆霹雳,他要做那个操盘手,他要做兵家的何千年。
所以何千年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应当,也就是这个理所应当,让安禄山吃尽了苦头,也让反贼的滚滚车轮,跑偏了那么一点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古人诚不我欺!
要不是何千年,要不是颜杲卿,华清池里的皇帝老头顾不得跟儿媳妇扑棱水,可能裤子都来不及穿,早就光着腚逃得没远没近了。
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