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位卑不敢忘恩公,辗转数载终得刀
翌日,又是拂晓。
今日的早晨黝黑少年没有像昨天起的那么早,因为今天早上,老徐没拉肚子。昨日从早到晚折腾的动静其实挺大的,先是去内城招兵,然后斗黑心富户,晚上回来还跟铁匠比拼了一场力气,吃的那九个黑窝头都不敢上茅房拉,肚子拉空了更容易饿。
黝黑少年今天偷了个懒,睡到了最后才起,昨晚又做了个好奇怪的梦,一会到这,一会到那,自己还能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乱七八糟的,早上睡醒了头还有点晕晕的,梦里的东西已经基本忘得八八九九。他伸了个懒腰,像往常一样,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来到院子,上了茅房,喝了凉水,准备自己操练。
王二小刚摆开阵势正准备蹲马步,少东家就急乎乎的跑过来了,他拽起黝黑少年的胳膊,就往院角的偏僻处拉,一边拉一边嘀嘀咕咕起来。
“麻烦咯麻烦嘞,怕怕处有鬼,你听我给你说,咱两估计要招祸,可得小心着,自打从今儿早上起来啊,我就觉得老有人瞅我,看了一圈,果然是那个铁匠在瞄我,我数了一下,从一大早起来一直到刚刚,铁匠已经盯了我五回了,你说他到底想干啥?会不会有哈主意……”
被少东家这么没头没脑问了一长串,黝黑少年最后残存的那一点睡意也被抖干净了。昨晚为了不输比试,他冒险使用了导引之术运气之法,现下难道果然招了祸事不成,杨师傅当时教授他们这种功法的时候,曾经告诫过二人,这种功夫不是凡俗之物,属于方外之法,在世间行走尽量不要随意使用,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了说不好会招灾惹祸,至于是什么原因,会招惹什么祸事,这一点杨师傅只说他们那时候还小,那个小脑瓜说了也是白说。不过现在看来,果然是鲁莽了,这次灾祸很可能就找上门了。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两个人到底年岁小,没经过事有点害怕,商量了半天也没个眉目,反而越商量头越大,头越大越瞎想,越瞎想越害怕,更如无头苍蝇一般没了头绪,黝黑少年也是一个劲的自责后悔,不该为了这一点点小事情就那么鲁莽,泄露了自己的底牌。
院子里的其他人看着这两个昨晚出尽了风头的孩子,一大早却像魔怔了一样头碰头钻到一起嘀嘀咕咕,都在猜测两个娃儿这是咋了,一群人用疑神疑鬼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指指点点的嘀咕。这下可更妙了,两个少年原本只感觉到铁匠的注视,现在好了,大家都在看着他们两,那种眼神,好像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身上的那一点点小秘密全被戳穿了,仿佛满世界的人都等着找他们的麻烦。
两个人的心里都在哀嚎“这下可真的要完了!”果然是那个老话怕怕处有鬼,现下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仿佛都变成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万幸这样的折磨很快被人打断了,救星到了,原来是那个送饭的小刀把推着他的小车进来了。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瞄向了那个送餐小车,有吃的了谁还在乎两个神神道道的小屁孩,看他们两又顶不了肚子饿。两个少年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都轻松了,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实实的还不如让他们去拿刀跟蛮子拼命。
他们以前跟着献述老师念书的时候,对一篇文章印象深刻,说是有一个叫卫什么的男人,号称四大美男之一,长得很漂亮,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看,结果把那个男人吓得不敢出门,后来有一次不得不出门,果不然就被人给堵上了,结果引来了如山般的女人们,那人群海浪一般,一双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那个漂亮男人儿看,结果挺大个老爷们儿,硬生生被这些虎狼之女拿眼神给看死了。
当时学这篇杂记的时候,一个学堂十几个娃娃格外的认真,举着小脑瓜子认真听老师讲故事,毕竟这不同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整天的读这些圣人贤语,自己最后能不能养出浩然正气不知道,但这个修身成圣的过程可是相当煎熬,那真是他们学过的一个词,“度日如年”!老师今天出乎意外的给他们讲了一篇这样另类的文章,可比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大家也不窃窃私语,更不会昏昏欲睡,都在心里跟着老师的讲述,带入自己的视角,对应各自的身边人,掺合着自己的看法幻想。男娃娃在想如果我是那个男的会咋样,会不会也羞得不敢出门?有那样的长相是不是能多娶几个老婆,嘿嘿。女娃娃则是想那个男的到底有多漂亮,有没有阿爷阿哥好看,胆子那么小,脸皮那么薄也好意思叫大丈夫?
今天被人这么盯着,两个少年算是有点被看杀的意思了,对比一下,当年那个叫卫什么的,死的应该不蹊跷,看来眼神真能杀人,人还真可能被活活看死。
“男人相貌长得太好也不定都是好事!”
感慨之下,两个少年竟然有点唏嘘自己的样子,心里默默庆幸着,原来容貌普通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儿。
两个少年郎看大家把心思都放到了吃食上,一院子人吃喝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快速跑到送餐小车前,也不去舀汤,抓起自己的那三个窝头,如同做贼一样溜到了刚才那个墙角,三两口吞下窝头,然后就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干点啥。早知道刚才不吃那么快了,现在这么杵着,岂不更惹人怀疑。
铁匠也很莫名其妙,他早上起来,回想着昨晚那个让他出乎意料的小子,不禁很是好奇,那黑娃儿还没起来,他便忍不住去打量那个先醒的少东家。嘿,那个小子眼还尖,看见我看他了,他正准备给对方打个招呼,没成想这个娃又把头扭回去了,搞得他更好奇,不知道这个娃是咋了?莫非自己跟往常有啥不中?铁匠越想越纳闷,越纳闷就越忍不住去看,搞得自己更糊涂,那个少东家怎么感觉老是贼娃子一般躲闪。后来那个跟自己比试的黑娃也醒了,他原本想过去打个招呼,毕竟算是同道中人,结果还没迈开步子,黑娃娃就被那个少东家拉到墙角嘀咕什么去了,两个人还时不时扭头看向自己,神神秘秘的,难道自己脸上有花?
就在三个人各有心事的时候,传令兵来了,转达下来两个命令:一是叫铁匠去陌刀营报道,即日起晋升为陌刀营刀手!二是叫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去校场集合,教导训练昨日征召进来的新兵!
天下的事可能就这么凑巧,两件事刚好跟他们三个人有关。铁匠去陌刀营虽然意外,但也算是情理之中。铁匠的实力本身就是他们中最强的,以前的陌刀营因为人员齐整,而且执刀人基本都是贵族分支,他们这些人身份不够的,实力再高,也根本没那个门路。现在因为战乱,陌刀营死伤惨重,原来的那些人已经基本快换完了,本来“二分”比重的陌刀营,已经折损到了“一分”,算下来,他们剩下的这一千多人,只有一百多把能用的陌刀了,大前天又折损了二十来个,这次铁匠很荣幸,终于被选进去了。
铁匠异样的兴奋,当了五年多兵了,终于能扛上陌刀了,他眼红那寒光闪闪的陌刀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第一眼看见那刀,铁匠做梦都想把他搂到被窝里,抱着他睡觉,那滋味肯定比抱着他那圆呼的老婆儿还要舒服。
大唐军队中没有人不想搂着那把陌刀睡觉的!陌刀营在整个军备队列里,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在大唐满编的常规军队装备,士兵着装统一都是明光铠,横刀是人手两把,一长一短,弓部的都是牛角大弓,翎羽箭矢,弩部的都是制式连弩,长兵部的还配一把一丈多长的矛,冲锋陷阵的短兵还会配破甲用的小斧和铜锤,至于皮囊水袋那都基本相同。唯独陌刀营的装备不同,他们平时基本不穿成套的铠甲,就算是战时,也是只穿一部分能保护要害的铠甲,像腹部腿部胳膊都是不着甲的,头盔也是特质的,他们也不配弓弩,其他斧锤也不配,那些放干粮饮水的牛皮袋子更是没有,除了腰间一把尺寸略大的横刀,最醒目的就是那把扛在肩上的陌刀了。
陌刀是大唐所有军工装备里最昂贵的,没有之一。他们威力强大,锋刃所加,流血漂杵,贼人只能弃甲曳兵而逃,别说是两条腿的步卒,就是那些嚣张的四条腿骑兵,逃得慢的,一刀下去,也是人马俱碎。那活生生被剖开的场面,看到的人,一辈子都是梦魇。所以陌刀那偌大的名气,都是一刀一刀拿人命砍出来的。
陌刀之下,从无生魂。
所以军中战士一直以成为一名陌刀营的刀手为最高荣誉。
当然了,陌刀的锋芒所指披靡无敌也不是白来的,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把刀的价值甚至比两匹战马还高。一把陌刀从生铁矿石锻造,到最后交付刀手使用,最少得四年多的时间,这中间的灌钢法,融合法,冷凝法,锻打法,开锋,那真的是书本里写的“精雕细琢方为器,千锤百炼始成钢”。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不停的打磨,终成一把把战时收割人命的神兵利器。
有了神兵,自然就要有配得上的勇士。
一把二三十斤的陌刀,可不是一般人耍得起的。普通人耍陌刀,不仅容易闹笑话更容易闹人命,很多人力气不够,小娃耍大锤,挥都挥不动,就算硬撑着举起了刀,不是砸到了自己脚后跟,就是伤了身边的人或物,敌人还没干死,就先把自己撂翻了,所以陌刀刀手的选拔是异常的严苛。
首先你得精通射术,精通了射术才能知道怎么躲闪,敌人的弓弩可是专挑自己的要害打击;然后你要会骑术,要不然你怎么知道骑兵的强势和弱点在哪,陌刀的主要打击对象不是那些站在地上的小步卒,还有那些跨在战马上的大骑兵,不是骑兵,陌刀手都不屑于砍你。接下来你还得爆发力强,陌刀讲究的是一刀立威,全身之力凝聚一处瞬间形成巨大伤害,没有这样暴起的打击力是不行的。还有眼力好耐力好也很关键,更要跑得快,要不然怎么能抢在高速移动的骑兵之前一刀命中要害,然后再去追击那些抱头鼠窜的逃兵,此外还有另外专门适合陌刀劈砍的刀术精要法诀和战场紧急自救术等等,上面这几样都得做到精通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陌刀手。
当然了,这些都是成为陌刀手之后的要求,而在这些标准之前,你得先过最基本的第一关。
力气。
力气才是根本。
陌刀的考核标准第一项就是举刀直击。考核方法就是要捉刀人站好,双手端起手里的陌刀,先向前直刺三十下,再上下劈砍三十下,能在一柱香时间内完成这六十个动作的,才算是基础通过,要不然就哪凉快哪呆着去。通过了力气这一关再考弓马刀术,等一系列考核通过后,恭喜你,你便是那个万里挑一的人了。
所以陌刀刀手为什么大多都是鼻孔朝天,对于其他兵种不屑一顾,等你到了那个地步,你可能比他更嘚瑟!虽然后来因为太平日久,大唐军队虽然对外征伐不止,但境内战事基本没有,君臣和睦,百姓富庶,国内军队没仗可打自然也就懈怠下来,就连原来考核最残酷的陌刀营也不再那么严谨苛刻。日子久了,一些为了履历好看的富贵人家想给自家后辈过度点军功,便把家族的下等子弟甚至一些中等子弟送进了陌刀营,花了一些钱在陌刀营混点年岁打扮打扮渡个金,混够了时间回到家族社会,又好看又好听,最关键进入朝堂军部那更是一份光鲜亮丽的资历。
数十年的安逸和猫腻一直糜烂到前年,北方姓安的那个蛮贼毫无征兆的发动了叛乱,军部的那些大佬因此有点手忙脚乱,而原来那些削尖了脑袋,花大价钱将子弟们送进陌刀营的贵族世家,一听说真有战事起,无不大吃一惊,火急火燎的又花大钱削尖了脑袋再把人往出赎。那些军部大佬一看,自己正为这些混日子又死不得的草包们发愁,想不到他们自己想好了法子,拿着钱袋子又来敲自家大门。可真是瞌睡来了正巧有人送枕头,当下大腿一拍,乐见其成,两边收钱,岂不更好,赚出来的红利,拿出来一丢丢,扔到那些穷地方,命不值钱的那些个贱民们,为了那点养活一家几口的铜子,个个挣破了头都要来当兵送命,翻云覆雨大手一翻,钱换命,命换钱,岂不妙哉!
至于那些空缺,再从那些有本事不要命的苦哈哈里,挑选出一批能顶事的补进陌刀营,即应付了上恩恢复了军队战力,又圆了那些下贱人的陌刀梦,最妙的是两头都对自己很满意,真真是门好买卖!
所以铁匠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圆,你说那不比让他睡了个花魁小娘子更有面么!花魁常有而陌刀不常有。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目瞪口呆的听着传令兵的话,至于上部安排他们俩去当新兵教员什么的全没记在心上,光是铁匠做了陌刀手,这份吃惊可比敌人来犯更要震撼。
他们俩认识铁匠已经两年多了,自打跟着南师后,两个娃儿就成了张大人的新兵,这个铁匠则是张大人的老兵。他以前在张大人管辖的县城里,跟着一个老铁匠打铁为生,年岁四十的时候家里老母生了怪病,寻常药医不好,日子久了家里钱便不够买药,张大人巡视的时候得知他的遭遇便慷慨解囊,救了他的老母亲,后来听说张大人要起兵打仗,铁匠安顿好了老母妻儿后,便来保护大人,仗着有两膀子好力气,算个了不得的人物,虽然没学过正经的战场拼杀术,但胜在力气大不要命,后来归了南霁云部下,学了些军伍本领,成了一名优秀的斥候。之后数年战斗下来,跟着张大人辗转多地,到了睢阳,整个斥候部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营三十多号人了。
现在战事激烈,虽然常有新兵入伍,但那也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论到真刀真枪的拼杀,还得是他们这些老人手。张大人素来耿直,不屑那些蝇营狗苟,所以虽然进士出身,才华横溢清白高洁,为官也是鞠躬尽瘁,深受百姓爱戴,但是当官这种事老百姓说了又不算,张大人那种心高气傲的性格,惹得朝里那些真正的话事人很不高兴,所以干脆如你所愿,给了个县令一做就是十几年。你不是心系百姓么,那我就把你放到百姓中去,这就叫人尽其才,物尽所用。
张巡虽然愤懑,但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在自己所辖之内,勤勤恳恳,尽自己最大学问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百姓是极佩服拥护这样的好官的,虽然朝堂之上百姓说了不算,但是田舍之下百姓可以自己做主,战事一起,全国各地不乏被底下人宰了的恶官,忍无可忍的彪悍百姓趁着天下大乱诛杀了那些为祸多年的恶贼。反过来,像张巡这样被很多人舍命来投的好官,少之又少,大家都说张巡有昭烈皇帝遗风,是为今难得的正义之士。毕竟无论何时好人难做这个道理都变不了,更何况是做个好官。
铁匠在大家羡慕的注视下收拾好了行囊,然后跟大家一一告别,虽然斥候部和陌刀营两处离得不远,但是大家也知道,此一别,几乎就是生死再也不见了。
两个少年此刻也是眼含热泪,肚子里对铁匠提防的那点小九九早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只有满心的羡慕和不舍。铁匠跟每一个兄弟都拥抱寒暄了一阵,最后来到两个娃娃跟前。铁匠心里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这会人多口杂,也不适合细说,他只能拍拍两个娃儿,满含深意嘱咐两句,忍着难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看着铁匠越走越远的身影,眼里的热泪顺着青雉的面庞滑落下来,掉在地上,摔成几瓣渗进了土里。两个孩子觉得好像失去了一件很重要东西,却又好像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只是要真的说出个究竟,他们又没了头绪。
调整了好一会心情,两个少年才恢复如初。他们回到了营房,想着刚才传令兵的命令,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着自己。洗了把脸,又相互帮忙穿上了铠甲,蹬靴戴盔,挎弓握刀,精神抖擞的往训练新兵的校场走去。
他们要给新来的娃娃兵们,威武霸气的震慑力!
今日的太阳有些萎靡,苦哈哈的。
终于,开始有点秋日的肃杀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