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玉英狱中探郎君

    这天夜里，乌云滚滚，雪花乱飘，一乘青布小轿由一个提了灯笼的汉子引路，抬进了大理寺的边门。轿里坐着哭肿了眼泡的白玉英小姐，月白色对襟长袍上，缀着天蓝色云纹花边，下穿浅绿色长裙，白缎鞋，因未出嫁，头上还裹了素纱冠子，衰哀戚戚，忧心如焚。那提了灯笼的是管家打扮的赵荣。他们是和大理寺右丞李若璞约好，今晚特来拜谒岳飞的。

    赵荣在岳飞下狱后，曾经去白家向玉英小姐报告凶讯。可怜玉英正在欢天喜地的筹办嫁妆，缝绣女红,准备过了年，由父亲陪送到庐山去与岳飞完亲。忽听噩耗，顿时如同掉进冰窖里，手足冰凉，目瞪口呆，泪珠如同断线似地扑簌簌挂满了脸颊。嘴唇颤抖，好半天才挣扎出一句话来:

    登日“少保入狱是真的吗”

    “是真的,连张太尉和赢官人也下狱了。”赵荣悲戚地说。

    “奴能去狱中探监吗”

    “不能，小姐，我已去大理寺探望过，进不去!”

    “赵将军，赶快设法营救少保吧。”玉英焦急地含泪央告道。

    “小姐，只要能救少保,赵荣舍去性命都是愿意的。可就是无从措手啊!”味金

    -“啊，天道不公，一至于此!&34;玉英哀哀地悲泣了。

    从那以后，赵荣又到白府去了几次,后来还是求亲托友，辗转认识了大理寺右丞李若璞。此人同情岳飞，颇有义气，悄悄约定今夜去狱中探监。

    大理寺在临安城内西北角，东是登省坊仁和县衙门，往西去就是沿西湖的城墙。一座黑色高墙与外界隔绝，墙内右为大理寺衙门，为全国最高司法审讯机关，是大理寺卿、少卿、左右寺丞办事的所在。附设一座牢狱，狱内牢房分天、地两类，天字号牢房比较整洁幽静，一般大臣下狱，往往皇帝赦书一到，即便出狱，依然官复原职，所以狱中都不敢怠慢，安排住在天字号房内，单人一间，照顾周至。地字号牢房则按照案情，或几人，或几十人一间,房间肮脏,其实是个死牢。高墙内左首是大理寺官员家属住宅，中间只隔了一堵花墙，有腰门相通，平时只有六品寺丞以上官员才能从此门进出。按照宋代开国时的规定,大理寺官吏家属都住在寺内，对外进出走边门，也有禁卒看守,恋以严密出入关防，避免徇情营私。

    玉英的小轿进入大理寺边门，看门的禁卒懒洋洋地抬起身来望了一眼，赵荣上前唱了喏道:“大哥,右丞李相公的至亲，奉约来探望李夫人的。”

    禁卒知轿内是女眷,摆一摆手，轿子一直抬进了花厅前边的庭院。赵荣掀起轿帘,玉英下轿，李若璞早已在厅前等候。玉英上前叩见之后，李右丞说道:

    “大理寺门禁森严，现在换了万俟大夫前来审问,不论昼夜，常到大理寺来,出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小姐只能远远瞻仰一番，即刻便回,否则走漏消息，祸事不小。

    玉英颔首应允，问道:

    “岳云公子和张太尉也在这里吗”

    “是的，都在这里，和岳侯分禁在两处，他们可都吃了亏了。”李若璞叹口气，轻声道:，“先在镇江府被张枢密严刑逼供，拷打得体无完肤。到这里，我们请伤科医生给他们治疗，刚好一些。万俟大夫来了,又酷刑拷打，不处死,天也要被打死了。”

    玉英心酸含泪,默默无言。于是赵荣熄了灯笼，借着雪光映照,若璞亲自开了厅前假山边一扇腰门,引导玉英、赵荣,循着墙那边一道长廊曲折前进。玉英见夜色昏昏，屋影森森，风送阴寒，格外凛冽，又吹过来何处牢房内的呻吟，这望不到头的黑洞洞的长廊，象要把玉英吞噬到一个无底的深渊。

    可是玉英不仅是去探望夫君，而且是瞻仰一尊民族英雄的圣像。也许这是最后一面,随着英雄的逝去,将把她生命中全部光热都带走了，她还能再活下去吗“岳侯，你不能走，人世间，多少万颗心牵连着你，景仰着你。自从武昌一面，你那英武气概，至今使我恋恋不忘,可是却想不到第二次会面，不在西子湖边，云雾庐山，却在这座阴暗森严的大理狱中，多么叫人痛心啊!”玉英流泪了,泪珠扑簌簌缘着瘦削下去的面庞滚了下来,脚步儿又急促,又迟疑。既想急于看到梦魂颠倒久已思念的郎君，又不想急于看到他，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碎的见面啊!她象腾云驾雾，恍恍惚惚地转了两个弯，走尽了长廊，旁边出现了一座厚重的木门。李若璞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锁，咿哑一声，推开了门，重又掩上。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居然也点缀了一些假山花木，假山前面是一间牢房，里面亮着烛光，在窗纸上映照出一个魁梧的身影，坐在桌前读书。李右丞引她们隐在假山背后，轻轻地说道:

    “这是天字第一号牢房，里面坐着读书的便是岳侯,这两天他在读《汉书》。”里面似乎受到了惊动，黑影站了起来。那是一个多么高

    大雄伟的身躯,只听得宏亮的声音在问道:

    “是李右丞来了吗圣上的旨意下来了没有两个多月了，天寒岁暮，大雪纷飞，官家该会想念起岳飞了吧”

    李右丞含着热泪悄悄地附在玉英耳边说道:

    “过去我每晚都要陪岳侯谈一会。万俟大夫来了，我就不常来了。说来痛心，岳侯每天还在等候官家的旨意，他以为圣旨一到，就会赦他出去。”

    “啊!”玉英心酸地暗暗喊着，“这就是我朝夕思念的夫君,今天总算见到了。”泪珠大串大串淌了下来,不觉对着岳飞的影像款款屈膝下拜。那赵荣早已伏地叩头，止不住地涕泪俱下，只是怕人听见，才不敢放声大哭。房内没有听到回音，岳飞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

    “大概是风声吧!”

    他在屋内背着手踱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自语道: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韩信的话,说得多沉痛啊,可是……，”

    他仰面摸着乌须，沉思地自语道:“没有官家的旨意,秦桧怎敢将我投入大理狱，难道……”

    岳飞沉默了一会，猛地用拳击桌，叹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叹大宋江山，黎民百姓……。”

    高大的身影对着纸窗，慷慨激昂地缓缓吐出了忧伤沉痛的吟咏声: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

    靖康耻，

    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面

    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呀，《满江红》!”玉英欣喜而又悲哀地默默听着。忽见岳飞魁伟的身影仰天大笑:

    “哈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哈哈,哈哈!”

    那笑声中饱含着无限悲痛、哀伤和绝望。玉英又哭了，赵荣也止不住地涕泣。

    李右丞怕时间太长，走漏了风声，悄悄说道:

    “小姐，走吧!”

    玉英含泪望着屋里岳飞高大的影像，再一次哀哀地屈膝行了告别礼。她不仅痛心自己亲人的含冤无望，也痛心于一个顶天立地、精忠报国、为大宋中兴立了大功，给士庶臣民燃起复国希望的民族英雄，即将为奸人所害。痛心啊，这一别，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吧玉英两眼一黑,几乎栽倒在地。

    赵荣急忙起来扶住小姐。玉英一步一回头，走出了院门，李若璞依旧加上锁，踏上长廊，只听见前面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在喊:

    “万俟大夫来了，万俟大夫来了!”

    李右丞急忙引玉英、赵荣穿过长廊，进了腰门，依然锁上，送玉英上轿，说道:

    “岳少保凶多吉少，老朽无能为力,但等岳侯之事一了，便当辞官回乡，终老林下，小姐请多多保重!”

    玉英泣不成声，拜谢道:

    “右丞大德，没齿不忘!”

    赵荣点燃灯笼，辞别右丞，引着玉英小姐的轿舆，出了大理寺，回白府而去。

    夜深，天寒地冻，大雪不止，北风呼呼地摇撼窗棂，是上苍在为岳飞的千古奇冤发怒示警。小姐闺房炭盆里的火焰渐渐熄了下去，手炉、脚炉也都冰凉了。玉英搓着冻僵的手，流着滚滚泪珠，用恭楷誊清了为岳飞鸣冤的奏章，打算明天一早就亲自到登闻鼓院击鼓上奏。鸡叫头遍，才上床歇息。

    玉英入睡不久，就沉沉地进了梦乡，仿佛自己已在金殿见驾，读了奏章，官家龙颜大怒，立即将秦桧推出宫门外斩首，又传旨派太傅韩世忠去大理寺释放岳飞和张宪、岳云、于鹏、智浹等人，迎国金殿，皇帝亲自下最慰劳，各赏御三杯压惊，随即加封岳飞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宰领各鹮兵马，兴师北伐。玉英喜出望外，忽然间，又身处郊外，在十里长亭中,为岳飞饯行，献酒三杯一祝道

    “但愿相公此去，旗开得胜，早日凯旋，雪靖康之耻,复大宋山河。”

    岳元帅道:

    “娘子放心，岳某此去，定有捷报到来!”

    于是鼓乐齐鸣，大军出征。转眼自己又是新娘打扮，家中喜气洋洋，都道少保迎亲的轿马来了，细听，果然门外吹吹打打，热闹非凡。玉英正欢笑喜悦，忽被窗外一阵喧语之声惊醒，又听得有人在放声痛哭。玉英心中惊骇，急忙穿衣起床，开了房门，只见老父容颜惨伤，顿足痛哭，旁边站了

    一个陌生丫环。玉英知道不好，未及开口，老父惊慌地说道:

    “孩儿，不好了，大理寺李右丞着这位使女送了一张字条来。”

    玉英接过字条，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草字:

    岳侯昨夜三更归天!

    蓦地里，犹如一个惊雷，把她击昏过去，天地在旋转，在飞快地旋转，她那柔嫩的心房，承受不了这一下沉重的打击，她支持不住，终于昏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