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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朝廷苟安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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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清照终于又回到越州了,她是和李远夫妇随了御舟从温州航海回来的,四月初二日就已抵达明州。金军临退时,一把火把明州全毁了,清照和李远存放明州的书籍被褥用具也都毁在火中,幸亏老家人李祥还活着。御舟到了余姚,换了小船,直至四月十一日才抵达越州。城内屋宇无恙,逃亡的士民陆续回城,商肆也都开业了。皇帝即以州衙作为行宫,百官纷纷另觅宅舍居住。李远与管家赵安、李祥等上岸进城,相看了几处宅院,选中了文庙附近僻静小巷中,一所比较干净的院落。此屋前后两进,家具现成。门前一泓流水,石板小桥,环境清静,距沈园也不远,房主姓钟,是本地人士,当即讲定租金,雇了挑夫,接了清照、玉娟等下船进城,在钟家住了下来。才收拾停当,忽然一名军官寻上门来,求见清照,原来是少保韩世忠报捷的进奏使,也是今天刚到,已去行宫投呈了捷报,此来是为梁红玉捎来一封书札。清照拆信读了,方知黄天荡官军大捷,喜极流泪,便嘱赵安备了酒馔款待了来使,又由素兰去前院请李远前来读信,李远也是高兴。清照叹道:

    “梁夫人不愧是巾帼英雄,助夫抗金,名垂青史,我是自叹不如了。”

    李远笑道:

    “姐姐的诗词,梁夫人也是写不出来的啊。一文一武互相辉映,本朝可算是人才鼎盛,群英毕集。”

    清照抿嘴浅浅一笑,李远又道:

    “姐姐,梁夫人信中说等到这场战事结束,要请你去镇江府住一阵哩。那边有金山、焦山,去扬州、建康都不远,倒是个游玩散心的好去处。”

    “兄弟,”清照忧郁地说道:“现在要紧的是把你姐夫临终托付的《金石录》整理刻印,一冬奔波,这事竟然搁置下来了。如今临安、建康、平江、秀州都被金军烧成灰烬,洪州也被金军烧掠一空,那几船书籍衣物全都付诸一炬,真叫我痛心。目前唯有越州可以暂住,我哪儿也不想去,先把《金石录》完成了再说。”

    “这也好,临安行宫修复不易,官家恐怕要在越州住上一两年,姐姐可以专心修书,里里外外,小弟会照应的。”

    姐弟俩正说着话儿,忽然吕颐浩差相府亲兵前来召唤李远,李远告别姐姐,匆匆去了。清照命素兰铺纸研墨,修书一封,并另备了四色礼物,仍托来使捎带回去献与梁夫人,请红玉得便来越州相会。

    傍晚,李远兴高采烈地赶回家来,先去后院见清照,说道:

    “姐姐,韩少保捷报到来,吕相公兴奋得不得了,老是捋着胡须说:‘好,好,韩世忠打得好,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毕竟到来了。”他告诉我,宫中乐得哈哈呵呵,全是笑脸。他建议皇上御驾亲征,调集兵力,策应世忠,前后夹攻,一举活捉兀术。参知政事王绹也赞同他的意见,皇上已经答应了。亲征诏书正在草拟,要我作好准备,跟随御驾同行。”

    “那很好。”清照高兴地说:“行军打仗,不要拖带家眷了,把玉娟和孩子们留在这里,我会照顾她们的。”

    李远深深一揖,说道:

    “多谢姐姐了,好在此番关起门来打贼,估计不过个把月时间,小弟就会回越州来的。”

    “好啊,兄弟。”清照笑道:“当你凯旋的时候,姐姐摆庆功酒为你接风。若果把梁夫人也请了来,那就更好了。”

    此后李远日日忙于准备随驾出征,清照定下了心,命素兰、素琴打开行囊,取出《金石录》稿本,白天,灯下,一页页,细细地校勘整理。如此几天飞快地过去,忽一日,李远没精打采地回到家来。进了清照屋中,把乌纱幞头脱下来,重重地扔在案上,说道:

    “姐姐,天下事不可为了!”

    清照正伏案推敲《金石录》各卷题跋,听他如此说,抬头莞尔一笑。她知道小兄弟的情绪容易大起大落,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垂头丧气。这下必是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了。笑问,道:

    “兄弟,怎么啦”

    “骗人,骗人!”李远愤愤地在室中来回彷徨发怒。

    “谁骗了你”,

    “官家!”

    “噤声!”清照急忙站起来,用袍袖掩住兄弟的口,幸亏室中只有素兰在案旁整理《金石录》的芸签缥带。

    “是官家骗人。”李远愤怒地站到姐姐面前说道:“说是亲征,诏书都下了,又不去了,还推说是御史中丞赵鼎相公反对,其实全是他自己反悔,不愿去,吕相公都气坏了,准备辞官了,姐姐,我也想辞官不干了。”

    原来皇帝初接韩世忠的捷奏,一时兴奋。吕颐浩奏请御驾亲征,他竟一口答应了。还连夜催促诏书快下,次日就发出去了。可是过后冷静一想热情忽又一落千丈,想到的不再是如何去夹攻金军,却是万一兀术来个回马枪,岂非措手不及,有性命之虞他的眉毛皱成了疙瘩,两眼成天拧成三角形。张才人和吴夫人摸到了官家的气候,就劝皇上取消御驾亲征。可是已下了诏书,韩世忠、岳飞、和各州府地方官员都知道了,这个弯子怎么转得过来这一下,心腹内侍张去为帮了大忙。他知道皇上不乐意亲征,又不好反悔,处于进退两难之中,便到御史台吹起风来,说道:

    “金军十余万人还在江南,这可是心腹大患。若是惹恼了它,那反身一扑,可厉害了!怎能怂恿官家亲征,万一兀术回身拼死一战,谁能挡得了呀是你吗,是他吗,哈哈,这不是眼睁着把官家往火坑里送”

    御史台的长官,中丞赵鼎本是一个好官,也主张抗金,可是与吕颐浩相处不睦。他认为颐浩虽然为人正直,可是压制群僚,太专断,而且有些事,虽则大胆果断,却往往失之于冒失。这番兀术尚在江南,颐浩主张亲征,他便不赞成。可是皇帝一时高兴,他也没得说了。现在听了张去为的话,知道皇上不欲亲征。于是连夜起草了一个奏折,次日进宫见驾,说道:

    “陛下亲征,不过是根据韩世忠的奏报,以为敌骑穷蹙,可以一鼓而破。万一世忠所报不实,或者敌骑回戈冲突,陛下安全岂不可虑”

    “唔。”皇帝似乎恍然大悟,微微点了点头,似在沉思。

    “万望陛下以社稷为重,在兀术尚未渡江之前,切勿御驾亲征。”

    “不过诏书已下,势在必行。”皇帝仰脸望着天空说道。

    “陛下!”赵鼎以为官家固执,急忙跪在地上,苦苦地谏劝道:“敌众我寡,势不均,力不敌,陛下亲犯敌锋,太冒险了,务求陛下收回成命。”

    赵构这才点了点头,说道:

    “卿起来吧,明日朝堂再议进止。”

    赵鼎走后,皇帝找来丞相吕颐浩,给他看了赵鼎的奏折。颐浩大怒,说道:

    “筑室道旁,三年无成。陛下亲征,已有成议,何必再议。赵鼎沽名钓誉,违抗圣旨,不宜再留任中丞,将他改任翰林学士吧。”

    年轻的皇帝眯细了眼沉思了一会,忽然爽快地说道:

    “可以,就将赵鼎改任翰林学士。”肖颐浩走后,皇帝望着他那犟直的背影,忽然发出一下古怪的笑声。张去为谄笑着道:

    &34;官家,这一来,丞相和中丞这两位老夫子可要斗起来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训斥道:

    “闭嘴,朝廷大事,休要胡说八道。”

    然后,袍袖一挥,轻松地回后宫去,“亲征”这桩心事完全从他的脑中赶走了。他知道赵鼎是不会就此干休的。果然,赵鼎被罢去中丞一事激怒了,拒不就任翰林学士,反而连上十余道奏本,弹劾吕颐浩轻率专断。对于这些弹章,皇帝不动声色,留中不发。但是颐浩是个火性子,不耐有人攻击,屡屡奏请辞官。那“亲征”的事当然就再也无人提及了。

    又过了几天,已是四月底了,赵荣奉了岳飞之命,解送一批金军俘虏到越州来向天子献俘,朝廷上下着实热闹了阵。清照见赵荣已被提升做了“准备将”,是个英武壮健的青年军官了,心中十分喜悦。留他在家中住了两天,勉励他好生跟了岳将军破敌杀贼。谁知赵荣刚走,李远从朝中回家,急急进内院见了清照,说道:

    “姐姐,不好了,韩少保兵败,兀术渡江向六合方向逃走了。”

    原来兀术兵败静安,渡江不成,惧怕宋军集中大量兵力袭他后路,心中烦躁,如热锅上蚂蚁。于是悬了重赏,征求渡江之法。自有那不识羞耻的卖国奸人,指点兀术在船舷旁挖洞,用排浆划船。待江风平静,宋舰不能行动时,出动小舟,在建康东北面,施放火箭,猛射宋船篾篷,一场大火,吞没了宋舰,几乎全军覆没。世忠、红玉和部下将士眷属仓皇舍舟登岸,方才逃得性命,却也死伤了不少人。这正是世忠不曾听从红玉的劝告,打造车船,以致前功尽弃。兀术暗称侥幸,不敢久战,挥动军旗,匆匆率军渡江,从六合方向遁走了。

    清照听了噩耗,惊骇惋惜,忙问李远道:

    “梁夫人有信来吗”

    “大概是仓促兵败,这回没有信给姐姐。她们夫妻俩却各有一道奏章上报朝廷,朝中上下都知道了。”

    “怎么梁夫人也有奏章”

    “韩少保的奏章是报告官军兵败,让金军逃走了;梁夫人的奏本却又怪,是弹劾韩少保轻敌,以致大败,放走了兀术。这样的女子真是少有。”

    “好一个梁红玉!。”清照不住赞叹,想起了自己对待明诚在江宁缒城逃遁,就没有红玉这般无私的勇气。--“韩少保的进奏使还没有走吧”她又问。

    “还要住两天,等待朝廷指示。”

    “让我修一封书札,去劝慰梁夫人。她们黄天荡大捷已经为大宋立下了不朽功勋,胜败兵家常事,不必介意。”

    “姐姐,还要告诉你,吕世兄已经罢官了。皇上接到韩少保兵败的消息,立即命翰林院起草了一道诏书,把吕相训斥了一顿,罢去了他的相位。”

    清照又吃了一惊,悠悠叹息道: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是呆不下去了,还是走了的好,不知哪一天离开越州”

    “不知道,还没有任命新宰相哩。”

    “你知道吕相是吾家世交,关系非同寻常,他若离越,我必得去送他。”

    一个月后,吕颐浩身穿白布大袍,头戴东坡巾,骑着一、头灰毛驴,离开了相府。那天早晨,百官从新任右丞相范宗尹以下都到水埠码头送行。颐浩下了毛驴,与众官拱手告别。三十多岁的范宗尹与颐浩颇为相知,奉上三杯水酒饯行,说道:

    “颐公,但愿他日再能共事。”

    颐浩饮了酒,抹抹灰白了的胡须,笑道:

    “后会有期,诸君请回。”

    当众官纷纷离去,颐浩兀立船头,座船即将解碇启航的时候,突然两乘小轿如飞而至,下轿的乃是清照姐弟。李远扶了姐姐上船,清照忧郁地向颐浩拜揖了,说道:

    “大哥,妹子为您送行来了。”

    “呵呵,世妹,女才子,愚兄怎敢劳你的驾。”颐浩掀髯笑道。

    “大哥此去,前往何处”

    “打算先去镇江看望一下韩世忠,然后乘兴遨游山水之间,只怕今后很难见面了。”

    “相公,”李远是颐浩的下属,不敢以世交相称,“听范相公说,皇上迟早还有任命下来。”

    “哈哈,贤弟啊,还是无官一身轻的好。依我的本心,实在很不愿再为官了,可是国土未复,敌人未除,此心终是耿耿不安啊!”

    不清照抿嘴笑道:

    “大哥,你素日爱奴《乌江》一诗,今日不怕献丑,特意题在扇面上,献给大哥,聊当饯别。”

    说罢取出一把檀木折扇,双手送了过去。颐浩启扇读了,沉思道:

    “好一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贤妹,看来愚兄还当再为国家抗金事业尽一番力啊!”

    “是啊,小妹正是这个想法。”

    “明白了,请回吧。远弟可以安心在宗尹手下办事,他和我是至交,不会怠慢你的。”

    清照与李远恋恋不舍地上了岸,回顾官船徐徐启航,颐浩依然兀立船头,负手向天,陷入深深的苦思中。江南烽火,几乎倾覆了大宋朝廷,如今侥幸支撑过来了。皇帝可与共患难,而难以共安乐,他是可以抽身引退了。面对这位曾经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老人,清照觉得泪湿双眸,转身掩面进入了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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