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仓皇南逃
转眼一年过去了,已是建炎三年二月。邵成章的忧虑不幸而中,金人大举南犯,势如破竹。直至侵占了扬州西北一百多里的天长县,朝廷上下还浑然不知。赵构听了隆祐太后的吩咐,自己留心战事,派内侍邝询去天长探察,回来慌慌张张地禀报,天长县城已经陷落,金人前锋正向扬州进逼。
赵构手足无措,也不思派兵抵御。康履劝道:
“官家,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快去通知丞相。”赵构惊惶地吩咐道。
“不用了,他们自会逃命的。”
于是皇帝仓皇出逃,百官军民几十万人惊恐之中,纷纷奔向五十里外江边的瓜洲镇,想从那里渡江南逃。老百姓推撞践踏,号哭叫嚷,禁军卫士愤恨丞相误国,哗然叛乱,杀戮百官。死亡,流血,哭声震天。无数艘逃难的船只堵塞在城中运河内,动弹不得,船中财货拱手被金人劫掠了去。
赵构险些被乱兵射死,也不曾被金兵赶上,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只有御营马步军都统制王渊和新任内侍押班康履跟随着,逃出了扬州城。和新任吏部尚书吕颐浩、礼部侍郎张浚同船,总算登上了宁静如画的江南岸。江面上小舟如织,穿梭抢渡逃难的人群,少数金兵赶到,砍杀了一阵,又往江中皇帝的船尾空射了一阵乱箭,被御前前军统制张俊部下将官安义率部击退,撤回天长县去了,原来那不过是金军探事的游骑。
镇江北门外江岸边,万头攒动,人心惴恐,都在争看江北岸凄惨紧张的大逃难,争看狼狈不堪的皇帝和朝廷大臣。少顷,镇江知府钱伯言赶到江边迎驾,把皇帝迎入岸畔的接官亭,又派出许多船只去北岸抢运逃难的人群,文武百官和内侍宫女陆续逃过江来。统制张俊、户部尚书叶梦得、御史中丞张澄、内侍曾择、蓝珪和张去为都先后来到。矮壮结实的张俊上岸之后,启奏皇帝:
“金人游骑数百名被臣派部下击退了,请陛下放心。”對业赵构默默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有气无力地皱了皱眉,说
“张俊,怎么你也过江来了百官和将士家属都不曾逃得出来,卿应该留在江北岸护卫他们过江才是。不然,这边人心不安,那边也大乱了。”
“陛下,”张俊慌忙辩饰道:“臣原该留在北岸,可是忧虑陛下身边亲兵都不曾过来,无人保驾,所以赶过江来护驾。区区微衷,还望陛下明察。”“唔,&34;皇帝天颜稍霁,不则声了。他想,张俊究竟是自己的心腹爱将,事事想得周到。
接着黄潜善和汪伯彦也逃过了乱兵的追逐,仓惶抢得一叶扁舟,过江上岸来了。他们垂头丧气,面无人色,讷讷地逢人便说:“惭愧,惭愧!”又过来给皇帝叩安,老着面皮说道:
“陛下,臣等该死,惊了圣驾了。”
“哼!”赵构鼻子里哼了一声,严厉地瞅了他们一眼,想把他们痛骂一顿,又碍着周围众人,怕伤了大臣的体面,于是把脸转向江边,也不叫他们起来,黄、汪尴尬地朝康履乞求解救。康履大刺刺地嘲笑道:
“丞相,起来吧。幸得咱内侍得讯早,保护官家逃过江来。不然,嘿嘿,恐怕连你们二位丞相都一块儿贴进去了。下回儿还请多多照应,别再让皇上和咱家送命了。”黄汪两人狼狈地站了起来,向旁边扫了一眼,低声求告道:
“公公,”他们不敢再称他“小康子”了,“您包涵些吧,谁知道金人进兵这么快速。”
恰巧又上岸来了几船文武百官和难民,还有几个官员子弟,其中一个少年是给事中黄哲的公子,兜胸抓住黄潜善,往江边便拖。一面拖,一面骂道:
“妈的,为你这个姓黄的欺君祸国的奸贼,害死了多少官民!我父亲被乱箭射死,司农卿黄锷伯父被杀死,鸿胪少卿黄唐俊叔父被推入江中沉死,只为军民把他们误认为是你这个上欺天子下压群臣的黄潜善!你今日还有脸面偷生人间把你送回江北去,让乱军和百姓千刀万剐脔割了你,才能消天下人心头之恨!”
黄潜善发急了,号叫道:
“官家救我!”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那边江淮制置使刘光世孤身一人渡过江来,到了御亭里,向皇帝抚胸大哭道:
“陛下,都统制王渊专管江上船舶,曾经向臣拍胸保证,随时可以渡兵过江,决不误事。现在大江阻隔,臣所部数万人,马两千余匹,都无船可渡,今后叫我怎么再为朝廷效力!”
说罢,拔出佩刀便向王渊砍来,一面骂道:
“老子不把你碎尸万段,不足以消胸头之恨!”
王渊绕亭逃避,边逃边嚷道:
“光世,这不关我事,是江北都巡检皇甫佐的疏忽,等会我杀了他替你解恨。”光世不依,说道:
“王渊休得搪塞,今天定不饶你。”
王渊没奈何,拔刀在手,一边抵挡,一边喊道:
“官家救臣!”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来了几船张俊的前军将士,上岸来见到张俊,眼都红了,一个个操刀骂道:
“狗养的,金兵才来了那么几个人,你这个统制官就丢下咱们前军,独自渡江逃跑!幸亏安统领挺身而出,击退了金兵,咱们才逃得性命。只是咱们家属眼看都逃不出来了。咱军有八千人,刘太尉一军有数万人,为什么不拼死一战,挡住金兵的进攻干吗慌张逃遁今天老子宰了你,大家都不要活了面剑肖洲说罢,十个个挺刀奔向张俊。张俊慌忙躲到皇帝身后,急喊道:
“官家救臣!”
这时忽然有人嚷道:
“官家头一个跑,就是罪魁祸首!”
“对!”又有人嚷道:“官家还咱家属!”
“官家快说话,说话呀!你哑了”人们一个个怒气冲冲地喊道。
一船船的官员士民还在陆续拥上岸来。皇帝周围不满的人群越聚越多,愤怒的气焰眼看就要炸开。吏部尚书吕颐浩见事态严重,附耳和皇帝说道:
“陛下快走吧,且到镇江府衙暂避,否则会闹得没法收拾了。”
赵构向镇江知府钱伯言示意,刚欲起身离座,四周的兵民已经哄叫起来,
“官家不许走,不许走!不把留在江北岸的家属亲人全数渡过江来,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三十三岁的礼部侍郎张浚在旁干着急,扯了扯吕颐浩的衣袖。颐浩机智老练,急忙挺身而出,神色严峻地说道:
“军民人等听着,者番扬州之乱,责在朝廷两府一中书省和枢密院,以致惊动了圣驾,害得你等家人离散,士大夫与百姓惨遭杀害。现在朝廷已派大批舟船抢渡,尔等尽可安心。对于误国祸民的大臣,朝廷自有处分,请各散去,切勿震惊御驾。”
“打死黄潜善!打死汪伯彦!”忽然有人哄叫起来,顿时扭住黄、汪两人便打。
赵构再不能沉默下去了。这就是他的朝廷!他的将士!他的臣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个小朝廷仓卒之间被冲垮了。刚才从扬州逃出行宫时,他已被军士百姓辱骂够了。他杀了一名拦路的侍卫亲兵,也有乱兵用箭射他,幸亏王渊用刀拨开了。现在是君不君,臣不臣,兵不兵,民不民,一切体统都没有了,百余年的大宋统治彻底动摇了,谁也可以侮辱皇帝大臣,追杀统兵大将,这样破碎支离的局面是怎么造成的是责怪王渊、张俊、刘光世、黄潜善、汪伯彦等人当然,他们都有责任,但是身为皇帝的他,就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吗黄汪等人都是他重用的,信任的,这次逃难,又确是他带头奔窜的,而且杀了禁卫亲兵,激起了兵变,若是他镇定一些,几万官兵完全能抵挡金兵,至少也可以让官民从容南渡,若是他不那么太偏信丞相,也许局面还会好些。经此一乱,下罪己诏,咒骂一顿自己,以平民愤,那是当然要办的,吃几天素,折磨一下自己,以示与民共患难,也是应该的,但这都消除不了军民心中的大恨,涂抹不去自己的内疚,也解脱不了目前的困境他又想到已在去年十二月安抵杭州驻跸的太后,她在国家垂亡之时,授给自己以皇位,付与中兴大宋的重任。可是大江以北全丧失了,军民如此混乱,君威丧尽,兵不听命,他怎么去见太后想到这里,他霍地拔出血迹斑污的佩剑,沙哑低沉地说道:
“尔等军民百官听着,扬州出奔,事出仓卒,朝廷事前措置无方,以致造成大乱,一切罪尤,全在朕躬。朕上无以对祖宗太后,下无以对百官军民,惟有一死,以谢国人。”
说罢,便欲用剑自刎。赵构阴鸷深沉,这一刎莫非假惺惺以博众人同情,以渡过难关其实是,也不全是。固然这时侯,他不出面不能平息纷扰,出面而不自刎,也不能消除众怒,以解一时之围。但是他当时究竟年少气盛,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又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惹了这大的乱子,受了恁般的凌辱刺激,君威丧尽,束手无策,就是再坚强的人,也忍受不住了。若是无人解劝,他真会利剑一挥,一死了却许多羞辱烦恼。赵构这一举动,惊骇住了所有吵闹的人。大家愕然瞪目,不知所措。文武百官心中惶急骇惧,却象钉住了的一般,无一人立即上来阻止。幸亏站得最近、一直冷眼袖手旁观、头脑灵活的内侍押班康履,突然一个箭步上前,紧握住皇帝右手手腕,朝怀中一拉,顺手夺下佩剑。百官才恍然醒悟过来,吕颐浩、张浚和诸将唰地一齐跪了下来,痛哭劝阻。吕颐浩道:
“臣等不肖,致累至尊蒙辱。军民百姓出于一时气愤,行动逾轨,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忍辱求全,大宋中兴,全系求解救。于陛下一身。太后垂念,万民仰望,岂可以贸然轻生。”
乱哄哄要杀要闹的人群霎时被皇帝自刎、百官跪求的悲肃景象镇慑住了。刹那间,鸦雀无声,一片寂静。连最愤怒的暴跳如雷的人也忽然安静下来,跟着百官跪下,惶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吕颐浩乘这片刻的宁静,赶紧要把官家和官员护送出这个危险的境地。于是站了起来,长眉高耸,长须飘拂,仪容威严的厉声道:
“王都统制!张统制官!”
“王渊在!”
“张俊在!”
“还不赶快护送圣驾进城去行宫休息!”
“喏!”
“镇江府!”
“钱某在!”
“烦请贵府引路,就以府衙为行宫,请官家暂驻。待百官聚齐后,再商议今后进止。”
“是!”
“军民人等回避,陛下启驾!”
说也怪,刚才眼红气粗,几乎要把皇帝奸相生吞活剥的人群,这时竟然出奇的安静,站起来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赵构感激地瞥了吕颐浩一眼,宝剑进鞘,由钱伯言引路,王渊、张俊、康履等护送着,跨上了镇江府备下的马匹,哒哒地往城中行宫去了。
江岸边,忽然爆发了一阵痛失亲人的撕裂肺腑的号哭声。那哭声发泄了无可如何的悲哀绝望,震天动地,惨不忍闻。黄潜善和汪伯彦呆若木鸡。吕颐浩和张浚预感到一种动乱的不祥之兆,他们不安地互相望了一眼,也和百官进城去了。
这时候,自始至终在场的还有一名年轻的将官,乃是统制苗傅的部将苗翊。他奉隆祐太后之命,从杭州前往扬州动问皇帝起居,不料在镇江看到了兵民动乱威逼皇帝的场面。他忽然有所触动,长叹一声,拍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