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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衣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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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军总管乌延蒲鲁浑指挥金兵击退了义军,混乱中少不得又跑了若干皇族,好在太上皇端坐未动,也就不再追问了。那位三十多岁的皇叔赵士珸在路上觅到一匹毛驴,向南来到洺州界上,这时金军正围攻洺州,士珸进了一家乡村酒店,大声告诉乡人:“我是皇叔!”于是振臂一呼,聚合了五千名义兵,击退了金兵。百姓拥戴,入城为知州,一年之后,金军又大举围城,洺州粮尽援绝,才由大名府回到皇帝行在,因功超拜节度使,可惜不久就故世了。死后追封为和义郡王。皇叔士晴脱逃后,变姓名在庆源府开元寺落发为僧。穿着袈裟,怀了度牒,辗转南逃到了浙江,总算保全了一条性命,此是后话。

    却说信王当时摸黑赶路,不辨方向,天明来到太行山脚下一座小小的村落。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槐树浓荫复地,茅舍三三两两,鸡犬之声相闻。丘陵上茶树丛丛,村后不远便是太行山麓,有一条小径可以循此上山,山腰立了一块条石,上面刻了“五马山”三个大字。抬头望去,山势愈远愈高,愈高愈险,在那白云缭绕的峰巅,似有五马聚会,因此古称五马山。信王下马,来到一幢茅舍前面,门首有一张石桌,四只石鼓凳,一位五十来岁的妈妈正从鸡栏中放鸡喂食。信王见她面容慈祥,手脚麻利,上前拱手问讯,方才知道走错了路,此地已经靠近真定府的边界了,不想一夜之间,走了许多路。这时真定府已被金军侵占,不能再往前去,便想掉头南下。可是腹中饥馁,又且口渴,金银珠宝都在牛车之中,不曾带出。踌躇沉吟,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见信王蓝绸大袍,乌纱小帽,不似寻常百姓,便问道:

    “客官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一早就来到这个偏僻所在”

    不信信王支吾道:

    “不瞒妈妈说,小子要紧赶路,走岔了道了,又饥又渴,又不识路径,实在狼狈。”

    “客官要往何处去”

    信王一时回答不出,搔挠后脑勺子,说道:

    “打算先到磁州。”

    妈妈取了碗来,从水缸中舀了一杓泉水递上,笑道:“看你后生家可怜见的,八成是初次出门吧,先喝一碗水,歇会儿。”

    信王捧了碗,淋淋漓漓地喝得干干净净。妈妈笑笑,又舀了一碗,信王又喝了,方才住手道谢。妈妈踅进屋去,少时,捧出一碟热气腾腾的高梁饽饽,一碟拌花椒,连筷子放在石桌上,说道:

    “客官饿了吧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两个高梁饽饽充饥,咱再给你指点路径。”

    信王且喜且愧,搓搓手,踟蹰着说道:

    “妈妈,实不相瞒,饿是饿了,可是身边不曾带得银子。”

    “嘿,说哪儿去了”,妈妈一拍巴掌,笑道:“咱又不开店,谁要你的银子,吃吧,吃吧,这马,咱也给你喂点草料。”

    信王吃毕,看看马也饱了,站起身来,拱手谢道:

    “多谢妈妈厚赐,他日定当重报,告辞了。”

    “且慢!”妈妈拦住道:“瞧你这后生,身边没有银子,怎生赶路”

    “我把马卖了。”

    “卖了马还能走路咱看你还是再坐一会儿,等咱三丫头回来了,替你出个注意。”

    正说着,一声马嘶,蹄声哒哒,一匹白马从远而近,倏时来到眼前,却是一位火焰般一身红的小娘子,鹅蛋脸,柳叶眉,乌黑灿亮的杏儿眼,梳了个三丫髻,插了两支白角小梳,窄袖红袄,扎脚红裤,红头巾,红绣鞋,腰悬双股剑,肩背油画弓,三分含笑,口露贝齿如玉,七分妩媚,英气隐而微露,好一个风流人物!

    “你瞧,才提她,她就来了。”妈妈欢笑着迎了上去,牵着马缰,上下打量女儿,说道:“没伤着吧”

    小娘子翻身下马,笑道:“妈,您看,咱不是好好的吗”

    “丫头,你看那边有个后生,身边不曾带着银两,没法赶路,娘留下他,等你回来商量哩。”

    小娘子俏眼微睃,猛地一惊:这书生并非寻常人物。昨晚自己在袭击金兵营地时,曾经搭救了一些被掳的皇族,虽则黑夜里面貌看不真切,但看他装束心中却已有三分明白。

    喜吟吟的上前问道:

    “客官贵姓。”

    “姓梁。”信王迟疑了一下,说道。

    “不姓梁,姓赵吧”红娘子抿嘴笑道。

    &34;不,不,不,是姓梁。”信王慌忙辩道。

    “别慌,跟你闹着玩儿,咱知道你姓梁。”红娘子嘻笑着道。

    “呀,你认得我”

    “你干什么营生”

    “我是一个书生。”

    “怎么身边不带银两”

    “走得匆忙,银两都放在伙伴身上。”

    “是放在牛车上了吧”

    “呀呀呀!”

    “咱还知道你是死里逃生,赶了一夜路,不曾合眼。”

    “呀!”

    “这匹马也不是你的。”

    “啊呀呀,小娘子,你究竟是什么样人”信王吃惊了,难道昨夜救我的小娘子就是她吗看她这么一个文弱的姑娘,似又不象。看来这个小娘子不象坏人。可是真定界上金军近在咫尺,他不能不有所戒备,萍水相逢,不能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

    “别骇怕,咱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咱什么也不知道。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人家叫我三娘子,不过有时喜欢猜谜,一猜就中。”

    “你没有猜中。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落难书生。现在

    可以让我走了吧。”

    三娘子已明白了四五分光景,但是还得慎重。而且这个书生目前不肯说实话,逼急了会吓坏他。想了一下,把妈妈拉到屋中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妈妈眉花眼笑的走了出来,说道:

    “客官,不是老身多嘴,你身边分文都无,如何行走,新茶登场了,咱这村上正需要采茶烘焙的帮手,你就留下来帮我们一阵吧。管你吃住,还有些许另用帮衬。

    “临走时还奉上盘缠,送你过黄河。&34;三娘子站在妈妈身后含羞说。

    信王思忖,身无分文,又是这般服饰,纵然上了路,也怕金人沿途盘问,露了破绽,吃金人拿了去。不如暂时住了下来,换了衣着,卖了马匹,再见机行事吧。于是躬身谢道,

    “多蒙妈妈和三娘子想得周到,小子在这里多多拜谢了。”

    老妈妈给信王换了一套白色斜领窄袖衫裤,头上裹巾,脚上布鞋。三娘子笑道:

    “这就象咱乡间的后生,别人再认不出你是客乡人了。”信王在三娘子家一住半个来月,和三娘子混得熟了。一天,三娘子问道:

    “大哥,有个叫赵邦杰的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三娘子怅然了一会,又问道:

    “听说东京大相国寺挺热闹是吗”“唔,那就甭提多繁华了,每月五次香会,开放万姓交

    易,那才好玩哩。”

    “几时带我去玩好吗”

    “中!”

    “你是河南口音。”

    “我是在东京生长的嘛!”

    “进过皇宫吗”

    “唔,不……不曾。”

    “听说皇宫好玩,是吗”

    来“那当然,不过……没去过,不清楚。”

    三娘子这时已明白了六七分。她每隔五、七天,总要骑马佩剑外出一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不肯说往哪里去。信王纳闷,猜她和义军有往来。一天,他试探着问道:

    “这五马山,我看常有人来人往,这山上有义军吗”

    三娘子抿嘴笑道:

    “你看象有吗咱就是义军。咱家是义军的窝,连你也是。”

    信王叹口气道:

    “我要是义军就好了。三娘子,带我去参加义军吧。”

    “别急,还没到火候哩。”

    转瞬已是六七月间,信王度日如年,只是想走,却又舍不得三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喜欢上她了。她比他小两个月,都是十八岁。常有过往行人,以为他们是小两口子,说他俩是天生一对。这时候,信王和三娘子羞答答地相视而笑,却不免都有了情意了,只是不好启口。那妈妈也欢喜信王少年英俊,女儿对信王温柔体贴,她也看在眼里,就想成全了女儿的婚姻,把信王看作招赘的女婿一般,日常提心吊胆,总怕他说要走。

    这天三娘子喜冲冲地骑马回来,拴了缰绳,便喊道:

    “大哥,快出屋来,咱回来了。”

    信王出来了,三娘子迫不及待地说道:

    “大哥, 南道有人北来,说是康王五月初一已在南京应天府嗣位为天子,改年号为建炎元年,还请来了曾在京师守城抗金、威望很高的李纲相公做了宰相。”

    信王捧手叩额,喜道:

    “谢天谢地,大宋有主了。”

    “可是据说新天子准备放弃大河以北,与金人议和,所以大赦的诏书也不让颁发到河北来,怕惹恼了金人。”

    “真是这样的吗”信王疑惑地问。

    “谁骗你,是马扩叔叔告诉我的。你认得马扩吗”

    “马扩我知道,他是本朝和州防御使,曾在两河宣抚使童贯营中参谋军事,也曾被派去和金人办过交涉,听说还和斡离不很熟哩。靖康以后,就不曾再听到他的消息,三娘子,马扩人在那里”

    “他现在上五马山聚义了。”

    “是真的快带我见他。”信王狂喜道。

    “不,他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人,他怕有人假冒。”三娘子抿嘴笑道。

    “我不假,我是十八皇子信王榛。”

    “真的”三娘子杏眼微飏,惊喜地叫了起来,可是又故意扁扁嘴道:“咱不信,这么多时候,咱家待你这么好,你也不曾吐露过半句真言。”

    信王连连作揖道:

    “先是怕走漏了风声,后是怕给府上惹麻烦,故此再三瞒过了。”

    三娘子一双迷人的星眼细细打量信王狼狈的神情,噗哧笑了,头一歪,腰一扭,淘气的说道:

    “咱还不信,现在各州府冒出来不少亲王皇族,咱可要辨个真伪,你有什么凭信吗”

    “连上皇和大哥都被金邦废为庶人了,我怎么敢将王印带在身边。”

    “什么凭信也没有”三娘子怅然失望了,她多么希望这位书生是个真正的皇子。

    过很“有了,有了,”信王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立即取下头巾,从顶发中取出一粒蜡丸,剖了开来,乃是一张小小的花笺,上面印了一枚鲜红的印章,刻着八个精细的铁线篆字:

    咨尔信王

    为国屏藩

    信王双手恭敬地捧了过来。三娘子不懂,问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我今年春间册封为信王后,从诏书中摘录了这八个字,请人雕篆了印章,用在藏书和画轴上。出宫之前,悄悄印了一纸印谱,藏在蜡丸内,以作日后凭信,不想今日却用得着了。”

    三娘子识得诗书,捧过印谱,细细地辨认了,忽然羞红了脸,嫣然一笑,微微屈膝道:

    “信王殿下……。”

    “啊,三娘子,使不得。”信王连忙摇手道:“快别这么称呼,小心别人听见。”

    三娘子收藏了印谱,兴冲冲地说道:

    “让咱带去给马扩叔叔看了,他自会来接你上山。”

    “三娘子,你怎么认得马扩的”

    “他是先父的同僚。先父抗金战死,母亲带我来投奔叔父赵邦杰。他官拜武翼大夫,是第一个上五马山聚义的。马叔叔原来在真定西山起义,兵败被俘,那斡离不认得他,要他做金国的官,他不干,问他要什么,他说要种田,好养老母,斡离不就给了他五十亩田。过不久,马叔叔又去找斡离不,说是种田不能马上有收成,家中没法生活,打算开酒店糊口,斡离不又允许了,马叔叔就借开酒店联络各地山寨义兵。他和叔父原是极要好的,前些日子,伪装送丧,带了十几个亲属投奔了五马山寨。这次咱上山,跟他说了你的事,他高兴极了,猜测你必是一位从庆源途中逃出来的皇子,指点我怎么考问你,要是果真是位皇子,他就要来请你上山倡举义旗,统一抗金力量,雄心不小哩。”

    信王喜极流泪了,他仰天长叹道:

    “老天有眼,终于找到报国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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