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旧人类轰然倒塌的通天塔
没有环卫打扫，城市变得荒芜脏乱。
回收资源清单上列出的物品都被遗民拆解上交，以此换取积分，兑换食物。
看到我的机械身体，穿梭在城市中的末人都表现出畏惧而敌视的模样。
在一栋难得完好的建筑里，有一位老师模样的人，穿着勉强体面的衣服，在教导一群末人幼崽读书写字。
这让我很惊讶。
旧人类世界的教育体系已经被超人完全废弃，不会有任何人为老师支付报酬。
他拿着一本破旧翻边了的课本，不知从哪里找来半块黑板，就在上面用石灰写板书。
我走到教室里，那些人看见我都很紧张，幼崽眼中甚至有掩饰不住的仇恨。
我示意他们继续上课。
台上的老师只好强撑着继续朗读课文，他们在学的文章叫做《匆匆》。
那老师读到：“我赤裸裸地来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吧？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他读着读着就落泪了。
那老师读到：“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老师让同学发言，有一个十来岁的面黄肌瘦的男生举手站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如果我没有见过阳光，或许我就能忍受黑暗。”
班里年纪大的孩子都哭了，剩下年纪小的孩子懵懵懂懂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但想起悲惨的生活也跟着哭。
所有人都哭了。
除了我。
老师擦擦眼泪，语气坚定地告诉我们，文章中写出的感觉叫做“美”。
他让我们记住，世界上是存在“美”的。
至少，曾经存在过。
下课后，学生家长都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地跑来接孩子，大抵是害怕孩子放学回家路上被抓去吃了。
原来，这些孩子身上破旧的衣服已经是最得体的。
这些学生家长都不约而同地递给老师一小块黑色的食物膏，就是工厂生产合成的碳水化合物。
超人废弃了末人的教育体系，末人却自发组织起来供养了老师，试图重建教育。
我猜想，他们是不希望自己的文化断绝，所以死撑着也要让教育延续下去，让文明后来的孩子也能读懂自己物种文明的文字，以此保留对自己文明的话语权，而不是把整个文明的解释权都交到了超人手中。
他们连连说着什么“再穷不能穷教育”的客套话，在看见教室最后的我这位不速之客时一致噤声。
恐惧涌上他们黢黑枯瘦的脸庞，眼中翻涌起复杂的惊涛骇浪，仿佛又看见了昔日亲友倒在先进武器下的血光。
无法遏制的仇恨几乎喷射而出，却在被意识到的一刻拼命收敛，转而换上谄媚恭维的笑意。
我没有理会他们神情中的复杂，而是走上前，借着老师手上那本破旧的小学语文课本，读完了上面的每一篇文章。
这就是“美”？
我想起2023年，去生化实验室之前，爸爸妈妈带我去秦始皇陵兵马俑参观。
那天日头特别大，非常炎热，博物馆里面人山人海。
爸爸把我扛在肩膀上，我这才看见了坑道中的陶俑。
爸爸说，这里埋葬着人类历史上一个伟大的帝国，一位伟大的君主，那是古代一个璀璨雄伟的文明。
妈妈说，要牵住她的手，不然会走丢。
我还在博物馆门口的文创店买了一个小型的兵马俑模型。
我们站在暴晒的太阳底下吃雪糕，然后开车去永宁门那边吃了肉夹馍和凉皮，还喝了大窑。
饥肠辘辘地大快朵颐，是什么感觉来着？
我砸吧砸吧嘴。
机械身体没有消化系统，所以也没有配备味觉。
我回忆着那天的经历，忽然明白过来。
好像这就叫幸福？
幸福？
我问那位老师，这是幸福吗？
他听完之后神情复杂地点点头，说是啊，这就是幸福。
我反复思索着《匆匆》文章最后的几句话。
“我赤裸裸地来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吧？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生化实验室的老师告诉我们，生存繁衍是生物的第一要义。
可是旧人类文化认为，单纯的生存繁衍是没有意义的，是“白白走一遭”。
甚至于，他们抵触纯粹为了生存繁衍而存在的生命。
旧人类追求的第一要义不是生存繁衍，而是意义和幸福。
所以，旧人类这个物种不愿意为了生存繁衍，而接受驯化。
旧人类是有思想的物种，而不是猪、狗、牛、羊那样逆来顺受的物种。
是了。
旧人类能用几万年的时间一步步推翻奴隶制度、推翻封建制度、推翻殖民制度、推翻一切剥削压迫的制度，建立人人平等的社会。
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愿意为了心中那个对于幸福和美好的憧憬付出一切。
这样一个追求公平正义，有血性、有理想的物种，怎么可能被驯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做奴隶？
旧人类奋斗几百万年，已经初步建成了相对的公平正义，他们崇尚人文关怀，他们保护弱者，他们追求幸福美好。
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接受超人文化推崇的“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优胜劣汰。”
旧人类认为自己是人，而不是动物。
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旧人类认为，超人和进化的出现，毁了他们几百万年才拼抢来的公平正义。
旧人类建了几百万年的通天塔，几乎都要建成了，一朝进化出现，通天塔轰然倒塌。
所以他们会哭泣，哭泣“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正因为他们见过阳光，才更加无法忍受黑暗。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一点。
在这个宇宙中，根本没有公平正义。
“公平正义”是旧人类捏造的概念，而不是客观存在的规律或者法则。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才是客观存在的。
也就是说，旧人类在一个根本没有公平正义的宇宙中，无中生有地创造公平正义。
这是极致的理想主义。
公平正义根本不存在。
可是旧人类硬生生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建成了相对的公平正义。
如果进化不出现，旧人类照着这条路走下去，是否真的可以实现公平正义？
我不知道。
可我觉得，旧人类文明真的好伟大。
超人对于末人的奴役，完全就是野蛮对于文明的入侵。
我不忍心看这样一个伟大物种被奴役。
我得想办法帮帮他们。
——
用几百万年创建公平正义，是从原始人时期算起。
因为社会制度是需要生产力做支撑的。
今天的生产力是从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铁器时代这样一点点发展过来，是从采集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一步步走过来，所以我把原始人时期也算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