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苟活
在第十三生物科学研究院里，卡妮一直是个特别的存在。
从外形上看，她身形矮小瘦弱，甚至小得有点夸张，学院的最低入学年龄是十七岁，而她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根本就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孩儿。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被选进来的，当然，也没人多嘴问，如今单是求生都很困难，谁还有闲情去打听别人的身世背景？反正录取和甄选都是教务长的职责所在，他们在十三院这么多年，早就懂得谨言慎行，不惹麻烦。
单从外形看，众人对她的依赖的确有些滑稽。
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举动不仅不滑稽，还至关重要，直接影响到他们能不能完成考核——卡妮身量虽矮，却非常能干，极度聪明，是整个十三院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学生，无论过往的实验任务多艰难，题目多晦涩，她总能想出办法顺利完成。
她不是明面上年级排名第一的学生，但众人心里清楚，她的实验能力无人能及，并总能选对正确的方向，她像一颗闪闪发亮的幸运星，只要跟她分进同一个实验室，就总能得到一些指点、帮助和庇护——这就是身在十三院能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了，比什么珍馐美食、金银钱财都管用。
卡妮的面相清秀可爱，一双椭圆杏眼黑漆漆的，神情总是专注。她的额头细腻，头发浓密蓬松，发尾微微卷起，显得乱糟糟的，这么一来就越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了。
众人的目光穷追不舍，紧紧跟着她。
卡妮叹了口气，说：“让我想想啊。”
每个实验桌上都摆了一张的数据记录表，她走过去拿起一张，低头迅速分析了一下，开口道：“嗯……我暂时能想到两个方法，一个是crispr-cas9，这几年咱们一直在做基因基础实验，对它不算陌生，但这里有个前提：在beta基因系统里，要改写某基因的控制效果，比如让控制脂肪燃烧的基因效率加速，或者逆转原先用来储存脂肪的基因，让它进入持续消耗模式、甚至获得某个不想干的基因，直接编辑成脂肪高消耗的新基因……无论哪种，都依赖于测序的结果，得从最新的图谱上找，嗯，这就有点麻烦了，刚才监考人没提供给我们图谱，据我所知，倒是有一份图谱可以参考，不过——”
突然手里一空，表被抽走了。
卡妮抬头。
毛兰兰站在眼前，两根手指捏着表格，盛气凌人地看着她。
她本来就人高马大，此刻神态严肃，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眼神瞪过来，莫名地形成一种压迫感。
那分明是在说，“想都别想。”
众人不解，甚至还有人悄悄说：“毛兰兰，你别挡着卡妮，让她继续说啊。”
卡妮与毛兰兰四目相对，无声地对峙了不到三秒钟，就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是的，跟她料想的一样，图谱在毛兰兰手上，以她的性子，是肯定不愿意分享出来的，说不定她已经盘算起如何利用这份图谱，选中最合适的基因来进行编辑和改变了。
不奇怪，毕竟她是毛兰兰。
不过这倒也好，见毛兰兰不愿拿出图谱，卡妮心里倒是轻松地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一切都跟我预想的一样。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卡妮本来就不喜欢crispr-cas9，事实上，在过去一年里，她一直在避免做这种基因改造的实验。
她脑子飞快运转，沉吟片刻就接上了自己的话：“嗯，这个方法操作起来有些困难，从时间上也很难在5个小时内完成，咱们还是来说第二个办法吧！”
敏儿有点犹豫，似乎对好朋友干脆利落地跳过了第一选项而感到不安：“卡妮，刚刚你说的crispr-cas9行不通吗？”
卡妮摊手：“没有图谱，如何定位基因呢？除非——”她转过头去，端详毛兰兰。
毛兰兰双手抱臂望天，从鼻子底下发出一声凉凉的“哼”。
卡妮回过头，愉快地一拍手，道：“咱们不妨考虑一下纳米技术吧！”
敏儿困惑：“纳米技术？这这跟药剂沾不上边吧？我总觉得他们出这个题目，是想让我们往基因改造的方向去做。”
其他学生也默默点头，但卡妮反向分析道：“你想啊，他们要真想让我们好好做基因实验，就该给我们图谱啊，没有图谱，咱们就像瞎子一样，难不成还随机选取基因？这不是开玩笑吗……说不定学院是在考察我们会不会绕过这个难题，另辟蹊径呢。”
她语气轻松真诚，众人半信半疑，卡妮继续说：“考试又不规定过程，咱们只要能做出结果就行，再说最近不是刚做过一组神经元阻遏剂吗？我想可以将这个逻辑延伸一下，制成一种’脂肪阻遏剂’……当然，咱们肯定不能用人体实验，只要培养细胞做出样品，在动物模型上测试，再把测试结果记录好，应该就可以啦。”
她说的条理清晰，众人立刻被引导到纳米技术上去，完全不过来争抢图谱，毛兰兰捂着
自己手上的图谱，气得牙痒。
她挑起眉毛，恨恨地开口：“神经元阻遏剂和减肥药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你说延伸就能延伸了？”
敏儿也有点着急：“卡妮，具体要怎么操作？”
这三个女生来自于同一个休息区的同一个寝室，她们都有黑眼睛黑头发，属于很多年前东方人的长相，不过现在是新人类时代，如今早已没有国家和疆域之分，单凭名字也辨别不出种族背景，也就无所谓什么东方西方了。
百年前，全球人口大幅骤减，宜居范围一缩再缩，原先那些关于外形和人种的标签也就不再重要了——或者说，它们被极度简化了，如今这时代，简单粗暴，只分高贵的上等公民、低贱的下等公民，以及惨遭基因变异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变异人。
十三院虽然肩负着基因提升和改造的重任，但只有校长和教务长才能算得上上等公民，至于这百十来个学生，终究是身份低微的普通人。
普通人活在这样的时代，每时每刻都要迎接各类的挑战和困难，若能迎刃而解，就能活下去，若是通关失败，自然就被淘汰——灭世之后，即便有新人类出现，命运依然显而易见地走到了尽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真正的末世。
此刻，这帮年轻的普通人被困在一个设备齐全高级却不能自由出入的实验室里，挣扎着摸索通关的方法。
卡妮自顾思考，手指在下巴上轻轻点着，模模糊糊地说：“我刚刚设想了一种基于纳米技术的药物，若是能行的通，药剂中的纳米颗粒可以直接进入人体细胞，对脂肪进行定向作用，那么……”
众人见状，迅速掏出笔记，奋笔疾书。
“那么颗粒进入细胞，就能找到并锁定脂肪分子，将其拆解成其他化合物，像是甘油和脂肪酸那些。这些简单的化合物再进入人体循环系统，进一步分解，最后变成二氧化碳和水排出体外，就算是实现了减肥的效果……这个办法比基因改造来的委婉一些，但没有什么副作用，未知风险会大大降低。”
卡妮抬头，看到众人埋头刷刷刷。
“……”她空白了一秒，又机械性地补了一句：“当然，如果尚有余力的话，也可以调整颗粒，让它再去刺激一下酶活性，帮助脂肪分解，减少脂肪细胞的体积……嗯，目前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这些已经很足够了，大家一番哭天抢地感恩戴德，然后立刻分头行动。
时间紧迫，半分钟都耽误不得。
卡妮看着众人奔向各自的实验台，翻墙倒柜忙碌起来，终于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她不用解释crispr-cas9，幸好也没人纠缠。
至于毛兰兰，她要恨就让她恨去吧，她手上有图谱，要做基因编辑也随她去做，没人拦她当出头鸟。
大家立刻接受了卡妮的第二个提议，不仅是因为信任和依赖她，更是因为这个方案的确是显而易见的更优选择：利用纳米技术开发的药物有精准作用，还可以在动物实验上做出非常明显的疗效——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年度考核来说，“疗效”才是评判实验成绩的唯一标准。
毕竟，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被拖出去的人。
然而，即便明晰原理，实验步骤依然十分复杂，他们需要熟练操作一系列器材，反应釜、离心机、气相色谱仪……还要亲自配备特殊的细胞培养基和化学试剂，用于制备原料。
此时此刻，任何一点小差错，都会让一个人完全崩溃。
红色数字平稳跳动，很快，五个小时过去了。
当监考人响起第二遍广播时，所有人都沉浸在焦灼的实验操作中，听到只剩30分钟，都是倒抽凉气，哀声一片。
而卡妮悠闲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老僧入定，像在颐享天年。
敏儿抬头，叹了口气，小声问：“卡妮……你又做完了？”
实验台的座椅很高，卡妮的脚尖勉强能够到转轮，她闻声转头，不料整个身子转得太快，哗啦哗啦，猛地把自己转出去半圈。
敏儿：……
卡妮：……
卡妮赶紧扭回来，将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摆出正襟危坐的专注姿势。
趁其他人不注意，她偷偷把右手贴到左手肘下面，对着敏儿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显微镜下，她培养的细胞圆润莹白，灵活地收缩游移，像水族馆里惬意的小鱼。
然而细看，这小小鱼儿的里面，脂肪分子正被纳米颗粒无情地追击，被锁定后，定向作用立刻开启。那分子通体颤动，像一颗气球在针尖的刺激下瞬间破裂，释放出其中的所有物质。
这种微观程度上的消融和流失其实十分震撼，那一瞬间会让人联想到很多更庞大的场景，比如冰川在炙热的艳阳下瞬间崩塌，比如一个精密的钟表被拆解成一个个零件，原有的秩序和结构消失殆尽，再比如一团棉花糖在火
焰中慢慢融化，最后变成一滩黏稠的糖浆。
“你怎么做的这么快啊……”敏儿呢喃。
天资聪颖到这个份儿，就有些可怕了。
敏儿忧愁地收回目光，盯着眼前的流体细胞仪。
跟卡妮不同，在最后的三十分钟里，她要抵抗的东西还很多，比如眼前繁杂精密的仪器，比如心里铺天盖地的压力。
但没有办法，这是阶级分化严重的新人类时代，她们作为下等公民，根本就没有别的出路，无论当初是自愿还是被迫，只要进了十三院，就注定要埋进繁重的实验任务里。
他们幻想着有朝一日做出极具突破性的实验，得到上面的赏识，从此一举成名平步青云，就能摆脱这个像监狱一样的学院。
但是幻想太遥远，现实的残酷则就在眼前。脂肪细胞微小脆弱，需要极度精细的操作，即便是严格按照操作步骤进行，都无法保证实验结果的准确。
卡妮瞄到敏儿鼻尖沁出的汗，有点于心不忍。
敏儿比她高一个头，但身形几乎跟自己一样单薄，她的成绩不至于吊车尾，却也总悬在中间，不上不下。
这样的成绩，在十三院这种地方，那就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卡妮几次张嘴，又咽回去，半晌，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敏儿，你要不要看看我这——”
突然，一束目光从左后方射来，那光芒无声而锐利，带着满满的恶意，若是一束高强度的射线，此刻恐怕已经将她的后背击穿。
卡妮谨慎地慢慢转头。
左后方向只有艾米和毛兰兰，此刻她们两个人都埋着头，专心调整设备参数。
艾米她不熟，那肯定是毛兰兰了。
毛兰兰啊毛兰兰……
卡妮觉得愁人，也只能作罢，转回头乖乖坐好。
十三院的学生平均年龄二十岁，但毛兰兰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一些，总是梳着精致的大波浪发型，丹凤眼，腮骨凸出，也许是因为在学院中资历最老的缘故，她总以大姐大自居，姿态高傲又喜怒无常，很多人见了她都躲。
然而卡妮不怕她。
在十三院，很多人都是豺狼虎豹，表面和善，内心阴暗，而毛兰兰却只是个纸老虎。
偏偏这个纸老虎有着极大的野心和抱负，大得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所以当实际研究成果不如人意的时候，她就免不了要过来找卡妮的麻烦——无论是生搬硬抢，还是威逼利诱，总之，卡妮手上那些颇有创造性的实验成果，最后十有八九都会落到毛兰兰那里。
敏儿作为仅有的几个知情人，常对此愤懑不已，替卡妮打抱不平，但卡妮自己倒也看得开。
末世也会有世俗的烦恼，这些烦恼的根源通常来自于欲望和现实的不匹配，这点倒是与先前的和平年代没什么不同。毛兰兰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声调越高，心里越虚，心里越虚，就越要从别人手里抢。
当然，卡妮也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就算毛兰兰此时也许已经打上了自己的脂肪阻遏剂的主意，也无所谓。
整个十三院，最无所谓的就是她。
人在乱世，苟活下去就是她最大的愿望，就这么简单，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