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催眠
5月的餐桌上,何斯嘉开始忌口。刘忻槐做的每道菜,她都只尝两口,米饭也减半了。她嚷嚷着减肥:“马上就是夏天了,一胖毁所有啊。”
这个五一假期,两个人马不停蹄去爬了香山,参观了今日美术馆,又去798晃荡了大半天。刘忻槐拍了很多照片,意犹未尽。这几个地方他之前都跟朋友一起去过,但跟何斯嘉去,对他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体验。重新在一起后,他们都很愿意花时间,慢慢去补这三年半的恋爱课。
假期最后一天,褚晗光打电话给何斯嘉,约她去北四环的一家私厨吃江浙菜:“你把我哥也带上。”
“师兄,你客气了,应该是我请你吃饭。”何斯嘉想到这段时间麻烦了他不少,自己的确疏忽了。
“还是我请吧。有事相求,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褚晗光声音低沉,似乎有难言之隐。
何斯嘉心想,他没有打给刘忻槐,而是打给了她,难道是为了苗一一?
傍晚的云栖楼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褚晗光在大堂的角落里找了个相对安静的雅座,见门口走进来一对容光耀眼的璧人,赶忙向他们挥了挥手:“哥,小斯,这里——”
刘忻槐牵着何斯嘉并肩走来,分别打了招呼:“小光。”“师兄。”
三人落座。点完菜,褚晗光递给何斯嘉一个资料夹:“小斯,你看看这个。”
何斯嘉接过来,大致浏览一眼。这是一个叫欧阳珏的来访者的资料,是个大三在读的女学生,经医院诊断患有中度狂躁症,被学校劝退休学半年。资料上显示,她最近一次的就诊记录是在一周前。
“现在什么情况?”何斯嘉向褚晗光询问。
“你看看这里——”褚晗光翻到第二页,指着那些详细的就诊经过。
“她是g大的?现在转到咱们s大心理咨询中心了?”何斯嘉看了两行就大吃一惊,意识到了问题比较棘手。
刘忻槐习惯性地抓住她的左手,试图给她安慰。
褚晗光继续说明情况。现在时间才过了三个月,家长向学校递交了申请,想提前复学。学校要求他们证明欧阳珏“心理状态已经恢复健康”。家长带着孩子跑了好几家医院,没有一个医生能证明她已经痊愈。后来她在辅导员的陪同下,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心理老师通过一番测试和疏导,发现她症状已经大大减轻,可以认定为轻度狂躁症,符合复学的基本条件。
“所以问题是,学校还是不答应复学?”何斯嘉就知道是这样。
“学校坚持,必须要有权威医生开具的证明,写清楚‘心理状态已经恢复健康,该生情况适合返校学习’等字样才行。”褚晗光平淡的语气中隐含着一丝愤怒。
“这是学校的意见,还是院里的意见?”何斯嘉很是纳闷。
“是g大外语学院院长的意见。欧阳珏是俄语系的本科生。”褚晗光看了一眼刘忻槐。
刘忻槐很是意外,突然明白了褚晗光今天叫他过来的用意。
何斯嘉也看了一眼刘忻槐,深知背后恐怕另有隐情:“狂躁症可大可小。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跟同学闹了点不愉快,在宿舍里痛批院长和系主任,言语攻击同班同学,被同一宿舍的同学录了音,传到学院群里了。她让录音的同学跟她道歉,否则她就当面自杀。辅导员和心理老师找她谈话,发现她心理问题比较严重,据同学反映,她平时情绪也有异常。”褚晗光忧心忡忡。
三个人都明白,学院当时劝她休学,一来希望她可以集中时间精力积极治疗,二来学院也可以免责。现在院里开出这么苛刻的条件,明显就是不希望她回来。
谁都害怕担责。没有哪个医生能开出符合学院要求的证明,他们谁都没法保证说一个心理疾患完全康复,只能模棱两可地写“状态稳定”或“症状减轻”。辅导员只能尽力而为,心理咨询中心也只能如实写报告,证明她“目前具有复学能力”。
“但是申请还是被院长打回来了。g大心理咨询中心的章老师联系我,问我可不可以帮忙给她重新鉴定,找廖导签字。”褚晗光尽力陈述,面上闪过一抹紧张。
“你需要我做什么?”何斯嘉很好奇,不知道这个“章老师”跟褚晗光是什么关系。
“我是想,你可不可以帮她出一份鉴定,用你的方式,代表我们s大心理咨询中心?”褚晗光字斟句酌,“这也是廖导的意思。他说让我问问你的意见,觉得可行就去做,他会帮忙的。”
“你帮我约她明天下午两点钟过来,把其他咨询往后顺延。”何斯嘉一口应承。
“小斯,你情况特殊,你可以拒绝。”褚晗光真心希望她可以慎重一点。目前她还只是心理咨询中心的兼职人员,男朋友还跟g大那边有牵连。
“找一家比g大更权威的心理咨询中心,这是她目前能寻求帮助的唯一途径了。虽然光有这个还不够。”何斯嘉顿了顿,“再说了,除了我,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褚晗光无法反驳。
刘忻槐却问:“你的方式,是什么方式?”
褚晗光抢先解释道:“催眠。哥你不知道吗?她研三留学的导师,也是她的博士生导师汤普森教授,就是国际上数一数二的催眠治疗专家。”
何斯嘉点了点头:“催眠有一定的风险,限制条件也很多,所以真正适用这种治疗方法的来访者并不多。它的效果也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汤普森教授告诫过我们,要慎用。”
回去的路上,何斯嘉跟刘忻槐解释,为什么自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我是兼职人员,而且马上要去留学了,这样对于我们心理咨询中心来说,可以规避减少责任风险。作为廖导的学生,由我来操作,廖导签字,更名正言顺。而且留学背景加廖导和汤普森教授的名望,更具有说服力,能增加她复学的几率。”
“简而言之,是因为我女朋友太优秀了。”刘忻槐刮了刮她的鼻子,颇为骄傲地总结。
何斯嘉却在担心:“刘老师,我要是因为这次的事得罪了你们院长,会不会影响到你?”
刘忻槐捏了捏她的手:“你不用担心。你们是正常工作流程,不是为了私事。我跟瞿院长打过交道,他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要是你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院里只怕还得谢谢你们。”
何斯嘉感激地笑了笑,往他怀里靠过去。
刘忻槐抱住了女孩,好奇地打探:“催眠真的有那么厉害吗?就是像影视剧和小说里那样?”
“那些虚构故事里的催眠治疗当然存在夸大其词,只是为了让故事更好看、更精彩的一种设定而已。”何斯嘉说起自己在ucl上的第一节催眠课。
那是在伦敦10月的一个星期二上午,舒适的报告厅里坐满了人。汤普森教授问在座的学生,有没有谁经常做同样的梦、最好是噩梦?大家都犹犹豫豫的时刻,漂亮可人的何斯嘉举了手。结果教授邀请她上台,配合他进行催眠教学。
在汤普森教授心里,这个黑发窈窕的东方女孩身上充满了不一样的力量。他在她的梦里看到了恐惧、孤独和一种强大的意志,这种意志助使她挣脱粪坑,获得自救。
催眠结束后,教授分析案例:“梦是潜意识投射的一部分。这正好说明,现实中这位小美女心里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她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优秀,究竟会被什么样的忧愁所困扰呢?”
何斯嘉一直记得,说这句话时汤普森教授一脸的慈爱、深沉和温柔。
“究竟是什么呢?困扰你的。”刘忻槐见她不说话了,那探究的神情很是急迫,就跟当时在场的同学们一样。
何斯嘉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教授的口音:“教授接着说道,‘我猜,也许是一个去了斯卡布罗集市的同样优秀的罗密欧吧。’哈哈,结果大家都笑了。”
刘忻槐猛然间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一下把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住:“对不起,小斯。”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清晰地说道:“你以后不用再为之前分手的事跟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放下了。”
第二天上午,何斯嘉独自在家,反复听着21岁的欧阳珏对院长、系主任和同班同学出言不逊的那段录音。她讲话时情绪愤激,语气兴奋,但是逻辑清楚,条理分明,用刀子威胁自杀时更是异常冷静。
根据就诊记录记载,她在休学前的两次就诊过程中,都曾表现出突发的言语攻击性。经过三个月的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相结合,最近的三次就诊中,她出现了明显好转的趋势。g大的心理咨询结果显示,她除了精神压力和心境障碍仍然存在,表征已经与正常人无异。而且在休学期间,她的狂躁症没有发作过。
初夏的暖阳静静地照着午后的校园,何斯嘉比往常早了十分钟走进心理诊室。窗边的圆桌上,盆栽的栀子花开得自由自在。她看了看土壤的颜色,知道前台的学生助理已经浇过水了,使用这间诊室的其他老师都将它照顾得很好。
她检查了一下录像设备,随后打开电脑和音响,开始循环播放一首《无尽的地平线》(endless horizon)。敲门声响起,她说了声“请进”。
推门而进的,是一对衣着普通的母女,神似的长相暴露了她们的关系。
“你是欧阳珏吧?”何斯嘉看了一眼女孩,她穿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搭配灰白色的牛仔外套和肉色打底裤,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根火红的链子,上面系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金属钥匙。
“嗯,老师好。”女孩刚要在办公桌前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妈妈看着何斯嘉露出询问的神情。
“女士,您要留下来还是在外面等?”何斯嘉注意到,欧阳珏的妈妈很想留下来,但她还是看向了自己的女儿,想要征求她的意见。
“妈你出去等我吧。我没事的。”欧阳珏坐下来,听到她妈妈跟何斯嘉之间的对话:
“老师,拜托了。”
“放心吧,女士。您到外面稍等。”
何斯嘉在欧阳珏对面坐下,递给她一张表格:“欧阳珏,你看一下这个,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欧阳珏接过表格,这是一张面前这位心理治疗师的简历。她有些惊讶:“老师,你还没毕业啊?不过这个看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你看起来很厉害,是吗?”
“如你所见。尽管我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很自信,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接受一些质疑。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今天我只是想帮你。你也会在很多时候帮到别人吧?”
“我给一个高考的学生做过一年俄语家教,他后来考上了大学,也是俄语系。”欧阳珏两眼发亮,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她做家教的故事,何斯嘉听得入神。
十五分钟过去,欧阳珏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看着何斯嘉:“对不起啊,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没有关系。如果这次我帮你出的报告被你们院领导认可了,你复学了,以后我提起这件事也会很得意的。”何斯嘉的微笑优雅自然,无懈可击,“但是我帮你,你也要帮我,我们要一起合作来完成这件事,好吗?”
欧阳珏平静地点了点头。
窗前的沙发今天配上了脚凳。何斯嘉让她在沙发躺下:“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说你做,请你完全相信我,跟着我说的做,把你看到的、想到的,事无巨细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看到很多你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欧阳珏只觉全身舒适:“嗯。”
“保持这种清醒。闭上眼,全部放轻松。你跟同学吵架之前的那天白天,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你心里只想着这个问题,自己去看看,然后告诉我。”
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如水的音符缓缓漫溢思绪。欧阳珏进入一个玄妙的现实世界,语速翻飞地描述着她看到的一切。
那天的事情杂乱繁多,稀松平常,无非是一个大学女生自由充实的一天,每个场景都像电影似的展开在眼前。她从宿舍出来,去了教室,食堂,图书馆,然后又走进另一座教学楼,上了三楼,停在一个门口往里张望了几秒,正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欧阳珏,你先别走。先进去看看。”何斯嘉的声音响起。
欧阳珏迟疑了一秒,迈步进去。
那是一间空旷的大阶梯教室,临时被俄语系的几十个同学征用成了排练场地。讲台变作了舞台,三五个同学正站在舞台中央投入地表演,说着流利的俄语台词。旁边围了一圈同学,有等着上台的,录像的,打板的,后勤的,参观的,各司其职。
没人注意到欧阳珏的出现。她挤进人群,凝神望着舞台上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的表演在她看来十分完美,就像是宣传栏里贴着的印刷精美的海报一样,令人向往。
突然,精美的画面撕出一道裂缝,舞台上的表演出现了停顿。一个演员似乎忘词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人群里闪出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她大步走上舞台,热血激昂地念着一串台词:“维加,住嘴!同学们,让我说!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要知道这不公平。比如我吧,要当文学家,非要我数学得五分才行,可笑!我从八年级起就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的论文送去参加竞赛,我有证书。现在就因为倒霉的数学——请原谅,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我就得失去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人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演员们却面露异色。忘词的是饰演巴沙的同学,她上前一步,将突然加入的女孩推倒在地。
欧阳珏眼见着三个月前的自己重重地摔在讲台上,茫然地向前伸出手,却够不着自己。
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她的脸上先是惊慌,然后愤懑,最后变成恼怒。一场争吵蓄势待发。
欧阳珏不忍直视,强列地想要离开。一声温柔的细语将她拉了回来:“没事的,欧阳珏。你可以改变这件事,你还有第三种选择。你去摸摸她就知道了。”
欧阳珏推开人群,走上前,把手放到她的肩上。这个奇异的世界晃了一晃。她听见自己说道:“不好意思,巴沙。你们演得太棒了,我完全掉进去了。亲爱的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还有维加、巴沙,你们继续。”
饰演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女同学抓住她的手:“没事,误会一场。你没摔坏吧?道哥你过来扶她到旁边休息会儿。要是哪里不舒服就跟我们说啊。”
负责后勤的道哥是她同班的男同学。她挨着他在第一排坐下来,看他收拾道具箱子。里面拉拉杂杂都是一些小玩意儿,欧阳珏看到了一把同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那个一模一样的钥匙,还有一把特制的十几厘米长的小刀。
后来的事情就到了夜晚的宿舍里。欧阳珏推开门,听到同宿舍的室友在议论白天排练发生的事,若有若无地指向正在书桌旁上网的自己。她听见自己心里已经酝酿好了一大篇话语,不吐不快。饰演巴沙的女同学走了进来,把手里的苹果递给她:“欧阳珏,对不起,我白天不应该推你。”
她意外地站起来,接过苹果:“没关系。我当时太冲动了。希望你别介意。”
“你那段台词讲得真好。你是不是看过剧本了?……”女同学跟她讨论起剧本。她兴奋地说了很久,好在饰演巴沙的女同学忍住了没有打断她。
女同学走了以后,欧阳珏看到自己打开抽屉,把那把道具小刀和道具钥匙一齐放进去。
“如果你觉得可以了,现在醒来。”何斯嘉顺其自然地叫醒她。
欧阳珏缓缓睁开眼睛。左边是充满音乐、阳光的温馨舒适的房间,右边是隔着玻璃幕墙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街道。看着周围的一切,她内心安定,恍如新生。
“你刚才看到的,都是现实中发生过的吗?”何斯嘉照例询问。
“不全是。”三个月前,g大外语学院举办外语文化节,俄语系话剧社准备了一个保留节目,就是自排俄语话剧《亲爱的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俄语系的很多同学都参与了演出,包括跟欧阳珏同一宿舍的两个同学。她去看过几次他们排练,看得入迷,也很想参加。
欧阳珏回顾:“我没有冲上去讲那些台词。从那件事情起,后面的都跟事实不一样。”她找话剧社的社长报过名,人家没有应允,她便暗自落下了心结。那天晚上,她在宿舍里讥讽演员们的台词功底有待过关,跟宿舍的两个同学吵了起来,说了很多言不由衷、伤及无辜的话,被同学录了音,上传到大群里。她一时激愤,拿起那把道具小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那位同学撤回录音并向她道歉。
“从今天的结果来看,你对于自己不能参加话剧演出这件事是接受的,只是你需要把心里的委屈和想法正常发泄出来,给自己找个台阶。之前你没有做到,所以发生了后来的事。刚才我们做到了。这件事结束了。”何斯嘉如释重负。
“谢谢你,何老师。这个音乐很好听。”她站起来,回味着她的治疗师说的每一句话,心下安然。
何斯嘉保持着微笑,点了点头:“这也说明,你这三个月的治疗是很有成效的。你复学用的咨询报告我这两天写完,拿给我的导师签字。后天下午你过来取。你趁这两天,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深度体检。这样,你这边应该没有问题了。”
欧阳珏一身轻松,愉快地走出了心理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