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客栈
客栈的大床松软异常,何斯嘉不知道白天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许是因为那时她疲累到极点,身体也就顾不得挑床了。
现在她躺在上面翻来覆去半小时了,大脑还是清醒的。果然耽于安逸的生活不适合自己啊,想想上学念书的日子她何时失眠过。
她认命地爬了起来,将窗帘全部拉开。月色尚好,街巷里空无人烟,一座座低矮的古楼仍旧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上半夜里看着温暖的景色,此刻竟让人觉得有些寂寞了。
她划开手机,想看看“7-201”的姐妹们还在不在,却先看到了苗一一十分钟前发来的微信:“抱歉,小斯。明早见。晚安。”她预感到这声“抱歉”的意义,想了想,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包。
“7-201”的群里还留着姐妹们白天发来的信息,那时她大概在赶路或睡觉。
杜茹茹早上7点发了一条:“撒花撒花!欢迎老二回家。姐妹们聚会张罗起。我上班了。”作为mgt图书集团第三编辑中心第七编辑室的主任,她赶通宵稿,上午开完编辑例会,交完选题,就补觉去了。
朱洁泠这几天正在准备公务员面试,她发了张图书馆自习室的照片,写道:“辛苦复习为谁忙,服从分配哪家强,老大老二都上线,老四生就好智囊。撒花撒花。又是鸡血满满的一天。”
杜茹茹快11点时回了句:“这孩子魔怔了。滚粗~专心点儿~我睡了。”
罗书蕾在《jn时报》做实习记者,工作节奏太快,每天都是玩命地赶行程,力不从心,直到下午1点多才回复:“老二你终于回来了!今天开始可以想你少一点了。老三打油诗不错。老大你接着睡。拜拜我师傅在叫我了。”
下面就没有了。何斯嘉发了张房间窗外的夜景:“倒了一天的时差还是懵的。求神赐一张硬床拯救我的睡眠。”她马上想起来大家都睡了,便准备撤回。
朱洁泠“嘟”地一声冒泡丢了个链接过来:“给你推荐个好东西,曲线救国一下。”
何斯嘉点开了,是一首时长为半小时的白噪音《晨曦曲》,下面跟着一张照片,是自己发在朋友圈的云海日出图。
她回复了一串“爱心”和“拥抱”:“还不睡?我吵着你了。”
朱洁泠发了一张“摆手”:“恰好没睡而已,马上了。你放轻松,亲测有效的。”两人便道了晚安。
何斯嘉拉好窗帘再次躺下,在缓慢升腾的《晨曦曲》中放下了一切。
到丽江的第二天清早,何斯嘉是被陈炜柠的电话吵醒的:“我们在露台吃早饭,你也过来吧?”她一看时间已经8:00,快速收拾完下楼。
走廊和院子里有一些没收拾完的桌椅碗筷。苗一一他们坐在海棠树下等她,桌上摆着好看的清粥小菜,难得唐晓棠也在。一年来,四个人第一次聚在一个桌上吃饭。
何斯嘉尝了尝,粥里有新鲜蘑菇的清香,好像山林的味道,搭配颜色不同的四种蘑菇酱、一碟小香葱,开胃可口,引得四人大快朵颐。听唐晓棠说,其他人一大早吃完去了泸沽湖,路上开车要四五个小时,估计回来又得大半夜了。
“那你怎么没去?”何斯嘉正诧异。
“唐导突然要做寿,叫我回家给他充门面呗。我一会儿就走了,11点多的飞机。”s大心理系大名鼎鼎的唐归楠教授,是个丰神俊朗的玉面郎君,却一直没成家,年近五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只有唐晓棠这个优秀的侄子在身边,不但继承了唐家祖传的好样貌,连学术和人际交往方面都秉承他的教诲。唐教授不喜铺张,这次只是个小饭局,但又怎么能少得了侄子的出席呢。唐晓棠很无奈。想起小学妹上车时失落的眼神,他非常不舍。
“这也算是,忠孝不能两全哈。一会儿我送你。”陈炜柠讲话戳归戳,义气也是毫不含糊。他又对苗一一加了句:“小斯赶得太累了,你陪她再歇一个上午吧。等回来我们去玉龙雪山。”
唐晓棠也点点头:“来日方长,等回北京我们再好好聚,正式给你接风洗尘。”何斯嘉感谢两位男士的体贴安排,心里暖暖的。
两人走了之后,只剩下何斯嘉和苗一一相对而坐。
何斯嘉镇定自若地看了看她:“怎么回事?”
苗一一叹了口气,坦白道:“你可能不知道,褚晗光是诸暨人。”
何斯嘉大吃一惊,眼皮跳了起来:“所以呢?”
“他跟刘忻槐是老乡呀,他们老家还住对街呢。”
“所以你为了褚师兄,出卖了我?”何斯嘉极其不满。
“冤枉啊,事情是褚师兄来找的我。但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小斯你啊。”苗一一辩解道。
“不可信。”何斯嘉假装生气地反驳她。
“我跟姓褚的,我们两个月前就分手了。”苗一一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唯独没有悲伤。
在苗一一的讲述中,何斯嘉知道了有关这段感情的一些前尘往事。褚师兄父母去得早,是跟姐姐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大他一轮,供他上大学念书,把幼弟当儿子一样。
上半年开学没多久,姐姐一家到北京来旅游,苗一一跟褚师兄一起去见了,还一起吃了饭。大姐不喜欢苗一一这个过分漂亮的城市女孩,觉得自己弟弟镇不住,对家庭不好,就拿出婆婆的款来刁难,挑刺。苗一一当然不会逆来顺受。褚师兄夹在中间不温不火,几天下来,苗一一看清了他,觉得很失望,等大姐走了,就果断提了分手。
“我们这么久没联系了,他突然来找我帮忙,也是知道我肯定会答应,因为这不是为他,是为你。我们都还是希望你好的。”苗一一终于可以自圆其说。
何斯嘉打心底里佩服苗一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的时候大大方方追求,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忸怩做作和顾虑。恋爱时认真努力又本分,分手也分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何斯嘉把苗一一当做自己的恋爱标杆。如果自己是个男的,恐怕也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孩。
但她们是不同的。苗一一看似云淡风轻,心里终究不舍这段两年半的感情,但也仅止于不舍而已,绝不会回头和停留。
而她呢,因为她是被迫放弃的那个,也因为从未得到过,她的一别两宽是个假象,画地为牢也只是欺骗了自己。在感情的世界里她捆绑住自己,再也没有向前迈出过一步。
“你跟q大那个校友还有联系吗?”苗一一问道。那时她在s大的校园里见过他一次,与何斯嘉站在一起十分登对。
“研二的时候他就结婚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你这是在打探我?”何斯嘉突然警觉。
“得了吧,我的任务早结束了,人家现在离你这么近,我就帮到这里了。”苗一一如释重负,毕竟骗人的感觉不好受。
何斯嘉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出什么。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一看,杜茹茹在群里追问:“失眠确定是因为时差?不是艳遇?不然关硬床什么事儿?”朱洁泠和罗书蕾在下面接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坐着小板凳听故事”的表情包。她赶紧回复了个“滚x3”,就放下了手机。
“你是说刘忻槐也住在这里?”何斯嘉脑子突然转了过来。
苗一一点点头,指了指楼上她住的那间房门,又指了指她隔壁那间。
何斯嘉屁股被烫似的跳了起来,拉着苗一一一路小跑出了客栈:“我们去昨天那家马勺店看看。”
古城里的风柔软清爽,一点一点化解了何斯嘉内心的紧张。苗一一戏谑地看她一眼:“你这么怕他?他会吃了你?!”
何斯嘉低一脚高一脚地踩着青石路面:“我是这么胆小的人吗?你不懂,有些人还是躲着点儿好。”
“你心里有他——他来对了。”苗一一拍手叫好。
“人心里有个影子做寄托不过分吧。我从没想过影子会大变活人,还是你把他变到我面前来的。”何斯嘉简直有点伤心了。
“对不起,好小斯——顶多你的论文答辩我给你打下手。原谅我吧。”苗一一顿时觉得是自己多管闲事了,抱歉地拉过她的手。
“成交——炜柠他是不是在追你?”何斯嘉祭出突如其来的一招,想看苗一一缴械投降。
苗一一意外地没有接话,扯了扯她。两人刚好站在了马勺店门口,店里大叔和伙计都安静地埋头画着油彩,个子高高的男人正仔细打量着架子上的成品,一张侧脸白皙温润,露出线条流畅的下巴和耳朵,不是刘忻槐又是谁呢。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一怔神儿,目光发亮。他追着她的背影一路到了丽江,又在酒吧门口的灯光里盯着她的脸望了许久,现在他可以再次看清她的模样。
跟三年前的样子比起来,她真的长大了许多。就像活泼单纯的小鸟长出了五彩斑斓的羽毛,只是她不愿在从前路旁的大树栖息,而是一直飞在蓝天里。
“小斯,你来买马勺吗?”他走上前,露出微笑。
何斯嘉面无表情,呆呆地点了点头。他眼里分明都是血丝,一副熬了大夜的样子。
“你是,苗一一?”他朝她伸出右手。苗一一礼节性地握了一下。
何斯嘉选了四柄马勺,让大叔写好字,说是明日来取。每柄马勺背后只有略为平整的一小块地方能写字,她要写的字很长,大叔怕写不下没答应。但她说可以加钱,让大叔把字写小一点,整齐漂亮就行。大叔这才应允了。
刘忻槐跟在何斯嘉身后看了一眼她写给大叔的字条,依样画葫芦也写了一张,将它贴在了自己选的那把马勺上。他笑着对大叔说:“我也加钱。”正要往外走的何斯嘉脚下一顿,脸刷地红了。
苗一一接到陈炜柠的电话,他已经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和小斯等你吃午饭,吃完饭咱们就出发。你注意安全吧。”挂了电话,她和何斯嘉走出马勺店,往客栈走去。
刘忻槐赶忙跟上,在两人背后大声问道:“我一个人来的,你们下午去玉龙雪山的话,方便我加入吗?”
苗一一在背后竖起了大拇指。何斯嘉为之汗颜,她发觉时间对人的改变真是令人惊讶,他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一路上,两个女人又买了些小玩意儿,后面一直悠闲地跟着个脸不红心不跳的冤种忠犬男,时不时还搭个茬来刷一下存在感。何斯嘉有如芒刺在背,一点办法都没有。
回到客栈依旧如此。刘忻槐跟在她身后上了楼梯,一起停在了左手边第二个房间门口。她开了门,转过头去问他:“你有事吗?”他俊脸一红,正要开口,何斯嘉走了进去,“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刘忻槐讪讪地回到自己屋里——左手边的第三间,一头歪倒在客厅的小沙发上。
昨晚从酒吧回来,他一直失眠,熬红了双眼。他脑海中回想起很多事情。何斯嘉问他到这里来做什么,他自己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因为这本就是一时冲动的决定,是他起了贪念,他还想追逐一些毫无希望的类似泡影的东西,一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他必须藏起自己的脆弱、绝望。过去这三年里,他躲在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偷偷看着她,时不时获取关于她的只言片语的消息,心里不知道疼过多少次,后悔了多少次。
他忘不了三年前那天离开时,她在大雨里蹲下的身影,她洒下的眼泪,受伤的表情。因为当时他跟她一样,受着同样的伤,分毫不差,刻骨铭心。
自从昨天在飞机上看见她,他便觉得自己失了心疯,无可挽回。当初他选择了用决绝的方式斩断联系,伦敦留学三年多,他在异国的天空下最常想起的仍旧是她。
在白云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他想了很多。他无法解释的是,世界这么浩大,他们怎么会一同去了伦敦,又一同来到广州?除了命运的安排,他找不出别的理由。他觉得这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机会,一个找回他失去的部分生命的机会。他不能浪费这样的机会,傻子才会。于是他再一次小小地坚定了信心,停止怀疑自己。
他坐起身来,安静地看着墙上的雕花木窗,心里已经知道该怎么做。隔壁清晰地传来一声声楼梯的“嘎吱”响。客栈隔音太差的确是个问题,但却让他觉得,他不那么孤单了。
门口响起一阵五指轻扣的声音。刘忻槐打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口的是何斯嘉。
他满脸开心地请她进来。她朝他递过来那件风衣,看他一眼,说道:“谢谢。我就不进去了。还有——”她想了想,又道:“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吧,什么也不用多想。希望你玩得开心哈。”
刘忻槐一手拿着风衣,一手快速翻出微信二维码,在何斯嘉转身之前把手机伸到她面前:“你昨晚播的那首曲子,对我来说声音不够大。我一晚上没睡着。要不你把链接发我一下?”
何斯嘉愣了愣,脸上有点不自然,尴尬地只想逃走。奈何面前的这个人还是一脸认真地坚持举着手机。她只好说:“好吧,我手机在房间里。”便准备开溜。
“你还是喜欢把手机放后面的裤兜里。”男人一边嘴角扬了起来,伸手指了指她今天穿的这身跟昨天风格差不多的棉布衬衣和牛仔裤,一副毫不放过的样子。
被戳破的何斯嘉装作恍然大悟:“哦哦,记性不好。”然后乖乖拿出手机加了微信。他的微信名叫“春风十里不如你”。在验证栏里,她写了一个句号。刘忻槐通过验证,点开熟悉的“乱世佳人”头像,给她回了一个“∞”(无穷号)。可惜何斯嘉并没有看到。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陈炜柠有些心虚。在这件事上,他也是共犯,至少刘忻槐的客栈房间是苗一一让他帮忙通过李大姐补订的,拿了一个颇为便宜的价格。
何斯嘉没好气地说道:“这样看来,我倒成了多余的人,你们可是妥妥的三人行啊。”
陈炜柠陪着笑:“消消气,四人行可不可以?我们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苗一一,只见她抬起胳膊朝北边房间的方向招了招手。
院子里走过来一个身形高瘦挺拔的男人,略略长些的头发梳得错落有致,跟脚上的运动鞋一样很潮。
陈炜柠不得不感慨,长得好看才有青春啊。刘忻槐比他们要大个三四岁,面皮和气质上看起来却像同龄人一样,尤其跟陈炜柠一比好像还更显年纪小些。跟长得老成稳重的陈炜柠不同,他的脸上是一派温和迷离的气息。
苗一一不顾何斯嘉丢过来的白眼,迅速起身坐到了陈炜柠那边。刘忻槐施施然挨着何斯嘉坐下,表情自然到好像理所当然就应该这样。他问何斯嘉:“小斯,这位是?”
“陈炜柠,我和一一的同学。”何斯嘉简单介绍,不再说话。不料两个男人同时站起来,伸手一握:“我是刘忻槐。”“久仰。”这才又坐下。
四个人的饭桌上,除了何斯嘉眼观鼻鼻观心地埋头吃饭,显得异常沉默之外,其他三个人倒是毫无障碍聊得轻松自在。
“我刚回国,直接就过来这里了,多谢你俩帮我安排食宿。”刘忻槐真诚坦白,可惜桌上没有酒。
其他三人却很诧异。苗一一嘴快:“你刚回国?从哪边过来的?”
“褚晗光没有跟你说。我去英国呆了三年半,昨天落地,从广州直接过来的。”
“这么巧?小斯她也是昨天从——”苗一一兴奋异常,但她没有说完,何斯嘉就脸色煞白地站起身来:“抱歉,我有点不舒服。”然后不等大家回应就匆匆离开了。
“我去看看她。”刘忻槐忐忑不安地追了过去。
他担心自己是不是把事情办砸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不然她不会反应如此激烈。他用充满逻辑的大脑仔细梳理着刚才说出的每一个字,脚下每走一步,心中的疑惑便增加一分。
等他踏上走廊,心中的那个谜团已经膨胀到快要爆炸,有些真相很快就要呼之欲出,在他面前展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