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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辞 第23章 压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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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镇东口的楚氏院落中只剩下了贫寒少年一个人,继续蹲在屋子的门槛上,抬头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怔怔发呆。

    半个时辰前,北灵观的老道长跟他说,可以保他寿数不减,只是要像个刑徒一样一辈子呆在脚下这座小镇之中,活到被土吃了的那天。这要是放在以前,在那个叫红莲祭酒的风雪楼中人没来之前,他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异议的,自幼孤苦的少年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自生活,其实也从没去过凉州城,所以能不能离开此地一事,于他而言也就算不得什么艰难困苦了,人生就那么点长,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从元宵节那一夜过后开始,这笔账就已经注定了不能这么算,再见过了水岫湖的那些人,又见过了眼下这个好像是叫云林宗的这些人之后,这笔账就更不能这么算了。

    老酒鬼生前的时候总是脾气不好,惯爱骂骂咧咧,尤其是喝醉了酒之后,有些车轱辘话说了很多年都没有变过说辞,其中有一段是这么说的,“人可以短命,也可以贫苦,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不管你吃的是糠咽菜也好,是山珍海味也罢,反正最后拉出来的都是屎,哪怕是放在油盐酱醋里全过一遍也还是屎,它也香不了!但人活一世,最怕的是断了脊梁,那个时候,你可能连人都不是,街头巷尾,房前屋后,看见了一坨屎,你可能都会觉得它香!”

    那个自少年有记忆开始,就一直顶着一只红彤彤的酒糟鼻的酒鬼老头,说起话来总是这么的不讲脸面,发酒疯骂人的时候,可能还会比这个要更难听得多,可楚元宵总会在心里想,如果不是这个老酒鬼,还有后来那个同样面冷心热的老更夫,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个只要运气好一些,就能吃上兔腿烧野菜的小镇少年?

    人生有很多事,其实可以不做,想一想就行了,但也总会有那么几件事,不吃不喝,不睡不眠,都非做不可!

    至于那断头路…老道长在听到他的那句回答后也曾沉默良久,最后不知是安慰还是怎么,只是笑着说了一句,“那便如此吧,想来这天下间,也不总有十成十的死局,天演四九,人遁其一,道在万方。”

    ……

    等到忙着发呆的贫寒少年意识到,夜幕之下,入眼所及,还有旁人在的时候,那个蹲在院门墙头上的墨衣年轻人,已经观察他不下一炷香的时间了。

    少年猛地抬眼看过去时,那人正曲臂抱膝蹲在门边墙头上,面白无须,朱唇皓齿,还有一双狭长妩媚的丹凤眼,清雅矜贵,面目俊美,还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阴柔气质,此时正饶有兴致看着他,一脸兴味盎然。

    楚元宵此时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他竟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阵仗,突然看见这样一个人也不如何惊慌,就只是蹲在原地也不起身,看着那个墙头上一脸好奇的黑衣年轻人,问道:“你们这些修行中人,都喜欢这种爬墙头的调调?”

    对面那黑衣年轻人闻言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别人我不太清楚,我反正是不怎么喜欢,翻墙哪里比得上踹门来的长志气?”

    话音一顿,他突然就改了一口戏腔,一双手腕各自翻转,手掐兰花指,语气悠悠道:“只见那俊俏少年郎,一脚踹开隔壁王寡妇家的门,双手叉腰,意气风发,张口大喊道,‘这是谁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你家苏相公在此,还不快快前来迎接,更待何时?’”

    蹲在墙头上的这个黑衣年轻人,就是这么一番装腔作势的唱念做打,丝毫不在意蹲在屋门口的少年那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怡然自乐,洋洋得意,“啧啧啧,你瞧瞧这出口成章的本事,再听听这功力深厚的唱腔,真真是不学就会,不点也通,想来我一定是那种因为时运不济而被埋没了戏伶天赋的一等天才!”

    蹲在门槛上的贫寒少年到了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赶紧给对方找台阶,“你是谁?来干啥的?”

    “我?”黑衣年轻人一脸饶有兴致,笑道:“我姓苏,你可以叫我苏三载,是个外乡人。”

    楚元宵点了点头,这点不是明摆着吗?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蹲在脚下的那块墙头,心疼道:“别蹭了,再蹭你就等着明天和泥给老子砌墙吧!说吧,找我又是为了啥事?”

    苏三载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也不算有事,我就是对你有些好奇,所以想过来看看。”

    “好奇?”楚元宵有些不解,刚才有个红衣姑娘也是这么说的。

    “嗯…”苏三载从墙头上起身,随后轻轻跳了下来,这才看着少年笑道:“就是想看看,能在那个红莲祭酒手下留得一命的人,是个什么三头六臂?”

    楚元宵此时的心情其实是实打实不太好,所以说话也不愿意太多弯弯绕绕,而且对面这货看着也不像是个什么正经人,于是就干脆道:“现在看过了,是不是可以走了?我要睡觉了,再见!”

    少年说着话就准备转身回屋,不想搭理那个傻子!

    再反观那个站在院中的黑衣年轻人,似乎少年越是不高兴,他就越高兴,笑眯眯道:“你这小小年纪,火气这么大作甚?不就是走了个断头路而已嘛,怎么像是跟死了爷爷一样?”

    好家伙,一句话能戳两个痛处,这话要说不是故意的,以后楚元宵的“宵”字反着写!

    本已转身的少年豁然回头,双拳紧握,冷着脸盯着那黑衣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想打架?”

    黑衣年轻人忍俊不禁,咧着嘴笑出声来,随之显露出来的那一口白牙泛着一层冷光:“行啊,打得过你我就不姓苏!”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紧接着他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放心,我对你并没有恶意!当然,不管你信与不信,都无所谓!”

    少年面无表情,他现在更加觉得这家伙是个傻子了。

    黑衣年轻人苏三载对此倒是无所谓,他转头瞥了眼小镇五方亭的方向,随后转过头故意压低声音对着少年道:“我告诉你个秘密,想不想听?”

    少年毫不犹豫摇了摇头。

    那黑衣年轻人见状毫无意外,甚至颇有果然如此的意味,但问出口的话却是“你难道就不好奇?”

    “好奇,但既然是秘密,就说明它本身会牵扯很多事情,我不觉得我能承担得了这样的事情,尤其是现在。”少年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跟着补充了一句,“老酒鬼说过,知道得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

    苏三载听着少年的话不由得摸了摸下巴,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少年,随后才啧啧叹道:“话倒是说得没错,理也是这么个理,但你家那个老先生难道没告诉过你,很多时候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你自己就能决定的,至少不是现在的你能决定的?”

    楚元宵闻言不由叹了口气,顺势重新蹲回了门槛上,一边双臂抱住双膝,一边淡声道:“那你说吧,我听着。”

    苏三载笑了笑,“你倒是挺从善如流。”

    他说完又往回走了几步,重新倚靠在刚才跳下来的那堵院墙上,丝毫不顾忌那墙壁上满布的黄土,会让他那一身崭新光鲜的黑色长衫不再那么纤尘不染,只是双臂环抱看着那个低头沉默的寒酸少年,缓缓道:“其实,那些外乡人没人来找你谈买卖,并不仅仅是因为你其实也是个似是而非的外乡人。”

    贫寒少年依旧低着头,并不说话。

    说话的黑衣年轻人也不在意,他语气不停继续道:“你们盐官镇是个很特殊的地方,之所以特殊有很多原因,这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就是这个地方不久之后的走向会事关未来万年间,天下九洲的学问正统该归属于哪家?大概意思就是,以后的山下江湖,山上仙门,还有王朝庙堂等等所有这些都包含在内,未来万年要按谁家的学问来行事?这个答案都要从这里开始起头去求结果!”

    楚元宵抬头看了眼黑衣年轻人,然后直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就那么直愣愣看着那个一脸笑意的黑衣年轻人,也不说话。

    苏三载对于他毫无避让的直视不以为意,笑眯眯继续道:“你运气有点好,好巧不巧被捡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少年听到这里,终于彻底的冷静了下来,好奇道:“所以呢?”

    “所以你这个身份让你看起来最没有前途,人家不愿意把四成宗门气运浪费在你身上呗!”苏三载说话的语气饱含着幸灾乐祸的满满恶意。

    “但你说了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楚元宵隐隐觉得他这个回答,好像跟前面的哪句话里的意思有些矛盾。

    苏三载闻言一脸疑惑,“我说了吗?”

    “你没说吗?”虽然是个问句,但少年的语气很笃定。

    结果对面那个年轻人竟然就光明正大的摇了摇头,肯定道:“我没说。”

    少年抽了抽嘴角,对于这个家伙的脑子再次有了些质疑,盯着他不说话。

    黑衣年轻人耸了耸肩,眯眼仔细看着少年的表情,换了个话题缓缓道:“不可惜?不生气?”

    少年倒也不纠结,思索了一下后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可惜,但不生气。”

    苏三载定定看了少年片刻,语带调笑道:“我倒是很好奇,你这个什么事都在心里转八百圈,临了到了嘴边说出来,却大多只有短短连十个字都不到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少年愣了愣,挠了挠后脑勺,道:“老酒鬼说,少说话多做事,但别活成个没脑子的傻子缺心眼儿。”

    苏三载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话说得好,我得好好记下来,会用脑子确实是个好事情,出门不带脑子容易受人骗……”

    缕缕清风,缓缓拂过。

    黑衣年轻人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于是似笑非笑看了眼不远处突然现身的那个青衫读书人,又转头对少年道:“哟,这个破院子今夜还真是蓬荜生辉了!小子,你要不要到东边那座山脚下去瞧瞧,看一看你那两座祖坟是不是正在黑烟滚滚啊?”

    说着,这个在楚元宵看来绝对脑子有病的年轻人丝毫也不给他回嘴的机会,直接转头看着那个中年儒士笑道:“崔先生怎的不在学塾里读书治学、观棋打谱?何故还能有空来此?”

    对面的中年儒士面色平静,微微弯腰作揖,“苏先生既远道而来,若不出门相迎,实在有失礼数。”

    苏三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转过头看了眼已经起身,正朝着儒士行礼问好的落魄少年,笑道:“本想跟你多聊聊,结果这么快就来人了,摆明了就是不让多聊的意思嘛!我这脑子就是好,一猜就中!那咱们就下次?”

    少年闻言先看了眼站在远处面色温和的崔先生,再看了眼那个黑衣年轻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苏三载将他的动作看在眼中,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手腕一抖,从袖口中飘飞而出一枚铜铸花钱,眨眼就到了少年身前,随后缓缓漂浮着,一片清凉之意从中弥散开来,那铜钱尺寸看起来要比市面上流通的官制铜钱形制要略大一些。

    随着动作,苏三载简单解释了一句:“这东西叫压胜钱,也有人管它叫花钱,与你常用的铜钱有些一样,也有些不一样,多数时候都是不能直接当钱来使的,给你的这一枚上面刻的那四个字读作‘法古宪今’。”

    少年对于这种控物飞行的神仙手段还是觉得有些新奇,也从没有听闻过所谓“压胜钱”是什么,更没有贸然伸手去接,只听耳畔继续响起那黑衣年轻人淡然的声音:“你我今天聊得如此投缘,我瞧着你也算顺眼,所以这枚花钱就作为见面礼送你了,以后若是有什么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可以手握这枚钱默念那四个字,我会来帮你解决的。”

    “条件呢?”少年两眼清明,并没有什么惊喜的意思。

    黑衣年轻人咧嘴一笑,忍不住打了个响指,“果然聪明,条件就是你只要是用了这枚钱,就算是认了我当半个师父。”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但这不算在你们盐官镇的买卖之内,只算是我跟你之间的私事。”

    “我已经在断头路上了,无法修行。”少年觉得这话得提前说清楚,做人得诚实。

    “我又不瞎!”苏三载闻言翻了个白眼,接着又道:“没关系,我这个人本事大,什么都能教,你不能修行也可以学别的,比如说学一学怎么当个好厨子!”

    少年下意识看了眼悄无声息站在远处的塾师崔先生。

    中年儒士并无太多的表情,就只是静静看着此处,察觉到少年的目光之后,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而后缓缓开口道:“好坏参半,各有利弊,接不接受得靠你自己选择……”

    也算是变向承认了苏三载那句“不算买卖只是私事”的说辞。

    崔先生话说到一半,看了眼那个一脸无所谓的黑衣年轻人,随后对少年郑重道:“好处是这位苏先生本事很高,辈分也很高,有一些通天的手段,坏处是一旦你选择拜他当半个师父,后面可能就会有些大因果跟随,说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

    苏三载并不介意儒士的多话,笑眯眯等他说完之后还意味深长看了眼面色凝重的少年,随后他也没再说什么,反而看着那个中年儒士笑道:“既然来了,崔先生介不介意我讨一杯茶喝?”

    儒士笑了笑,“地处偏僻,茶无好茶,苏先生若不介意,蓬荜生辉。”

    两人同时朝着还有些迷糊的少年点点头,随后并肩而行,一步跨出,一闪而逝。

    唯留少年茫茫夜色间,两眼迷茫,摸不到头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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