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方砚台姨父果然喜欢得不行。
虽然嘴上还是埋怨着她不该花这么多钱，可吃饭间隙余光却总忍不住往那处瞟，笑容也比往常更多，高兴起来，还没忍住喝了几杯酒。
可许蓁这顿饭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拿着筷子一下下地戳着碗里的一块土豆，眼睛在看着他们聊天，却明显发直。
脑海中总是忍不住回想刚刚那一幕，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深，或者说，她没想到北市这么小，两个断绝所有交集的人，却如此频繁地遇见。
“当年我和颜渊的父亲一起在南市读书的时候，几块钱的书本费欠了整整三年，后来毕业了，学校也没让我们交过……现在想起来，以前的日子虽然苦，但因为有一个澎湃的理想，所以也没那么难熬……”
那边，姨父好似有些醉意了，倾靠在椅背上，微眯双眼开始回忆起从前的日子，“老颜真是可惜了，才四十岁就……想当年，他是我们系上最有前途的，真是天妒英才啊……对了，颜渊，你妈妈现在身体怎么样了？自从那年在你爸葬礼上见过她之后，她就搬去了南边，这么多年就一次也没见过了……”
颜渊坐在距离许蓁一个座位的地方，明明在公司里也算呼风唤雨的人物，在姨父面前坐姿端正得像是小学生，他闻声看向姨父，认真回答道，“我妈的身体，这两年也不太好了，医生说她是当年悲伤过度伤了底子，这些年年纪大了，不好养了。”
“是啊是啊，”姨父感慨地点了两下头，“那时候连我们都接受不了老颜走了的事实，你妈妈肯定比我们更痛苦……”
“不过还好，”他又看着颜渊，眼神迷离中带些欣慰，“她还有你这个儿子，日子还算有盼头。”
颜渊却有些无奈地笑了，“在我妈那里大概我不算个孝顺孩子，她一直盼着我早点成家立业，能在她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娶妻生子，组建一个圆满的家庭。不过，”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许蓁一眼，继续道，“我这样，您应该也看到了，到现在我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更别谈……”
他自嘲一笑，“恐怕近些年我不能都如她的意了。”
“小渊还没女朋友？”小姨突然在一旁搭话。
许蓁的小姨比她妈妈小了整整十岁，外公外婆生她那时候家里条件好了，加上许蓁妈妈也疼她，所以一直金枝玉叶地养大，后来大学毕业又嫁给比自己大了快8岁的姨父，更是当成公主一般宠着。
因而即使已经四十多，看起来却格外年轻，和许蓁站在一起，更像是姐妹……
颜渊看着小姨，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工作比较忙，没太多时间去认识新的人，而且我这个人比较木，谈恋爱会让女孩子觉得很无趣的……”
“怎么会呢？你长得又帅，人又踏实，工作还这么优秀，怎么会没有女孩子喜欢你呢？”小姨惊讶道。
而坐在一旁的姨父不知听到哪个词汇，突然就酒意上头了，他整个人倏地坐直，板着脸用平日里在电视台训诫下属时的语气道，“工作再忙，谈恋爱的时间也只是能挤出来的。作为一个男人，你要让女人心甘情愿地嫁给你、托付给你，那你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责任心、有担当、会体贴爱人、会照顾家庭……你事业做得再好，如果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一个知心的爱人，那你的人生也是不完美的。”
“还有，我最看不惯那种打着工作忙的幌子，抛弃糟糠之妻，在外面花天酒地的男人！说白了，这种男人就是孬种！连祖宗几千年的品质传承都丢了，根本不配为人！”
后面这句话就明显是怒意上头，在指桑骂槐了……
“你说你急什么……”眼看姨父越说越收不住口，小姨连忙打断他，用手轻轻地给他顺气，她下意识看了眼许蓁的方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随后回过头去，嗔怪道，“孩子们都在这里呢，你乱说什么话。”
姨父性子一向倔，不止对下属倔，在单位里对领导也一样倔，以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不过有一点很神奇，那就是他只听小姨的话，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小姨开了口，他就能立刻冷静下来。
果然眼下被小姨的眼风一瞪，姨父就瞬间安静了，他有些心虚地看着许蓁，意识到刚刚说错了话。
他轻轻咳了一声，道，“嗯……我刚刚说的话，你们别放在心里，我是喝糊涂了，有些话乱讲的。”
颜渊此时笑着接过了话头，认真道，“叔叔，您放心，我明白的。别的我不敢保证，但以后我若是交了女朋友……”说到一半，他隐隐瞥了眼许蓁的方向，“我肯定会对她一心一意的。”
“那就好，好孩子。”姨父尴尬地笑了笑，点点头。
小姨紧跟着接话，“对啊，我一看小渊就知道是老实孩子，哪哪都好，以后哪个女孩子能嫁给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她转头看着许蓁，摇摇头，“哪像我们家这个，让我们操心多了……”
许蓁抿了抿嘴，低下头，她哪里听不出小姨语气中的心疼，自从母亲去世，小姨和姨父就相当于她的第二对父母，眼看着她吃这么多苦，不知道多伤心。
颜渊此时却笑着开口，“您说笑了。我妈妈要是有许蓁这样的女儿才开心呢。许蓁又大方又懂事，不知道多少人喜欢，我妈妈从小就想有她这样的女儿，甚至连我谈恋爱也想我交个这样的女朋友呢……”
说完，颜渊朝许蓁那处笑了笑，许蓁此时正偷偷抬头，冷不丁却与他的眼神对上，颜渊眼中，此时竟写完了缱绻的柔情，看得许蓁心中一动，又慌乱地低下了头。
如此动静，自然没逃过小姨的眼睛，后者眼中一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浮现出一丝恍然的神情。
“那小渊，你喜不喜欢我们蓁蓁啊？！”
许蓁心中正乱，却忽然听到小姨笑着来了这么一句。
吓得她头皮一紧，急匆匆抬头，看着颜渊。
她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便见颜渊笑得格外温柔，看向她，“嗯，喜欢。”
这句话一出，席间便炸开一片讨论声，小姨更是惊喜地“哎呀”一声，笑得合不拢嘴，盯着颜渊，“小渊，你刚刚说得是真的吗？不会是哄阿姨开心的吧，你对我们蓁蓁……”
“我，我先去个洗手间。”许蓁终究没忍住，猛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她推开椅子站起来，看着颜渊，又看了眼被她的举动镇住的众人，深吸一口气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包厢里就有洗手间，可许蓁慌乱之下却逃去了走廊里。越过几扇门，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许蓁拧开水龙头，扑了一把冷水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让她瞬间冷静了下来。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衣领上，洇出一团团烟灰色的水渍。
许蓁双手撑在洗漱台上，抬起头，默默看着镜中的自己。
从初识至今，她和颜渊相识已快两年了，从一开始颜黎不正经的撮合到如今二人潜移默化的默契，要说许蓁从来不懂颜渊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她是个女人，天生具有敏锐的第六感，即使他平时将那些眼神隐藏得再好，她也能轻而易举从中发现端倪。
他喜欢她，这是她早已确信的事实。
可他一日不开口，她便一日当作不知。
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在她最亲近的小姨面前，说出这句话。
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他，所以逃出来了，可不管怎样，她仍旧迟早要面对……
许蓁缓缓直起身，看着镜中的自己，半晌，才下定决心，缓步往外走。
可刚走出去两步，她便顿在了原地。
走廊里，陆深靠在墙上直盯盯地看着她。他此时身上只穿了件衬衫，领带凌乱地挂在胸前，衣摆耷拉在外面，整个人颓废得仿佛换了个人。
看见她，陆深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他的脸很红，微微靠近，便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
许蓁从看到他的瞬间起，表情便冷了下来，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越靠近，许蓁的表情便越冷，直到他停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沙哑地叫了她一声，“小小……”
听到这个称呼，许蓁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痛苦，有多久没听他这样叫过她了？十年？还是更久？在他们最亲密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们也和那些普通情侣一样，曾经拥有属于彼此最亲密的称呼，可后来呢，他们渐行渐远，而那个称呼也随着时光掩埋进了时光深处。
许蓁从来不愿自己太多地回忆过去，因为过去的始终是往事，一直活在回忆里，只会让自己的现在也丧失希望。
与陆深分开的这两年，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怨恨他，因为感情这种事，不过是两厢情愿的事，恩怨纠葛太多太多，又如何去分辨谁对谁错……
可他不该，怎么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叫这个名字。
曾经，她叫他哥哥，因为他们都是被家人放弃的孩子，只能互相依靠，他们约定好，不管时光如何变迁，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而他叫她小小，是因为他说她是他此生最珍贵的小小礼物，他会将她永远珍藏在心里，至死不渝。
许蓁的脸煞白，浑身都因为怨愤而微微颤抖着，“住口。”她压抑而愤怒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陆深，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
她的状态明显不对劲，陆深被她的样子吓到，趔趄着往她走了一步，许蓁见状，厉声吼道，“你别过来！”
她的双眼通红，一汪眼泪在眼中打转，哽咽道，“陆深，你凭什么这么叫我。”
陆深看着她，心里仿佛被人用针一下一下地往里扎，痛得他甚至快要不能呼吸，他颤抖着朝她伸出手，“小小，我错了，哥哥错了，你……你原谅我好吗？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忘掉一切
，重新开始好不好？”
许蓁的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潸然而下，她一面后退着，一面哭着摇头，直到，她的后背顶在冰冷的墙面上。
而此时，陆深就站在她身前，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将她抱进怀里。
可最后，将她拥进怀里的人不是他。
陆深被人用力推开，他喝了很多酒，双腿早已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
于是，下一秒，他跌跪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亲手将许蓁用力抱在了怀里，他低头亲吻着她的头顶，轻声地安慰着她。
“没关系，都过去了。蓁蓁，你现在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