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牧安平三岁逗狗,五岁爬树,长到能上小学的年纪,他爸妈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谁知道这小子在班里拽女同学辫子,放了学带着一帮小伙伴去下河,一点儿也没让人省心。
终于,在他上小学二年级的那个冬天,不胜其扰的爸妈把他送去了少儿美术机构,报了课时最多的一个班。
牧安平的爸妈没想到,皮得像只泼猴一样的牧安平,竟然坐得下来、稳得住心,还很有艺术天赋,学了两个月能赶得上别人一年的进度,被画室老师连连夸奖。
就此,未来的美院风云人物,造型学院的版画大神,终于走上了最最适合他的道路。
十年后。
京城美院,国内最好的美院之一。造型学院,齐聚了全国美术生顶尖人才的地方,培养未来艺术家的摇篮。
早春三月,乍暖还寒。
牧安平拎着一个装着三明治的塑料袋,穿着一件黑色的,袖口染了几块颜料却懒得及时清洗的薄款羽绒服,晃晃悠悠地去赴约。
他既不是去见大四的女朋友,也不是去和哥们到校外玩,而是受沈为先教授所邀,前往版画系第三工作室参观。
牧安平虽然有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却很守时。他到工作室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不过,沈为先比他来得更早,已经穿梭在工作室内看起了学生的作品。
见到牧安平来,沈为先本就因为富态而显得温和可掬的脸,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安平啊,快进来。怎么还没吃饭?怪我约的时间太早了,忘了你们年轻人要多睡会儿。”
饶是牧安平脸皮再厚也不禁害臊起来,此时是上午九点,日头高挂,室友们早就各忙各的去了,只有他一直躺在被窝里,刚刚起床。
“不不不,沈教授,时间刚好。”牧安平走进工作室,打量了一圈然后说:“油画那边摆了一地的画架,都没处下脚,还是这边松快。”
沈为先的眼神警惕起来,语气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你去油画那边了?去的哪?”
“嗯,一工,汤教授请边晓钧去,我跟着去凑了个热闹。”
沈为先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汤伯年想要边晓钧进油画一工人尽皆知,就和他想要牧安平进版画三工一个样。
“晓钧想好了吗?想要去哪个工作室?”
“还在犹豫,一工、二工他都有兴趣。”
一工古典,二工苏派,方向不同。
沈为先寻思,得和好友汤伯年透个气。据说当年若不是家里阻拦,边晓钧是很有可能去俄罗斯列宾上预科的。那孩子喜欢苏派由来已久,汤伯年想要收徒的目的可不容易达成。
沈为先看了一眼牧安平,又在心中苦笑,汤伯年不容易,他就容易了?
牧安平就是一只滑头的毛猴子,心里门清,就是装糊涂。听说他前天去了二工观摩老刘做木刻,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出的大招管不管用。
“安平啊,我最近刻了两块板子,你来看看。”
沈为先从桌上拿起两块巴掌大的铜板递给牧安平,牧安平接过来一看,赞叹脱口而出:“我去,太漂亮了。沈教授,您刻了多久?”
“没多久,这个尺寸小,线条也简单。”
沈为先说得轻松,实际上这两块板子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精雕细琢,从构思到下刀,他用了十足十的功力。
两块铜板,一个是线条跌宕起伏的叠嶂山峦,一个是线条连续流畅的风中少女,一个刚劲有力,一个轻柔婉约。
牧安平一边看,一边比划,好像手里正拿着刻针随着线条的走向移动。
沈为先摸着肚子,笑得很自得,“喜欢吗?咱们一起印出来?”
“好啊。”
牧安平还没有玩过这个,闻言大喜,跃跃欲试。他把三明治随手丢在身旁的工作台上,脱下外套挽起袖子,接过沈为先准备的围裙和手套穿戴起来。
虽说是第一次动手,但是跟着步骤一步步做下来,牧安平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像是新手。这让沈为先更为满意,深觉自己没有看错人。
纸是在牧安平来之前就准备好了的,接下来只有上墨、擦墨和印刷,不到半个小时两幅版画都印了出来。
沈为先把未干的画交给牧安平,让他自己拿回去晾干。又在两块母版上划了叉,这是销毁母版的意思,这两件作品以后只有牧安平的手里有。
“这两幅画送给你,代表我的诚意。但不管是哪个工作室,我都希望你可以保持对版画的热爱。”
牧安平难得地郑重起来:“沈教授,我想知道,如果我进了您的工作室,您对我的期待是什么?”
“成为国内版画界的领军人物,带领版画人振兴版画艺术。”
牧安平差点在平地上摔了一跤,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
“您也太抬举我了吧?!”
沈为先抬了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问:“你知道版画现在的形势吗?”
立志于进入版画系的牧安平当然对此有所了解,说实话,不是很看好。
这几年版画系的毕业生要么继续往上读,要么当老师入画室,走教育这条路,还有的,直接就改了行。若不是因为他实在爱得慌,从理智出发肯定是另一种选择。
“安平啊,去年的分系大会,前五十名里没有一个选版画的。前年的青年展,大奖被主画油画的拿走了,这说明了什么?”
“人才凋零。”
四个字像是扎在了沈为先的心上,让他的眉头紧锁。
牧安平说得没错,版画界的人才凋零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除开几个老一辈的版画家,新一辈里少有能出头的人物。
而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原因很简单——版画市场萎缩,于是新人或创作动力不足、或为了维持生计改行,导致长时间没有好的作品面世,然后市场更加萎靡,如此恶性循环。
在沈为先的心里,版画的前景没有理由不光明。
版画有复数性,所以价格可以被大众接受,普通家庭完全可以买一幅版画家的原创作品装饰家居。
而版画又有多变性,哪怕印了几十版,依旧每一版都是一个新生,每一版都有自己独有的编号。
当务之急,是要让版画重新振兴,让大众了解版画,接触版画,让版画市场活跃起来。
宣传、参展,既需要领军人有灵活的头脑,也需要有出众的能力,还需要有能接轨当代社会的审美。
牧安平问:“您觉得我能行?”
“我相信,你不只是这一届的第一,也是五年来第一名里最好的。至于你的头脑是不是灵活,这不用我说了吧?”
牧安平嘿嘿笑了几声,又随即沉默下来。
他想进版画系只是因为热爱,现在,却有了一个更远大的目标在等着他去实现。毫无疑问,这条路绝对不是坦途。
不过,他喜欢挑战。
牧安平很快做了决定,也很快表明了态度。他对沈为先说:“谢谢师父,画我收下了,您的期许我不敢保证,只能说会尽我的全力。”
沈为先问:“现在该我问你了,为什么最终选择三工?”
“一是我确实喜欢铜版,想要有更多接触。二是来三工并不耽误学木刻,另外您的木刻造诣也很深,够我学了。三是铜版起源于欧洲,我希望有一天我的作品可以在国际上获得大奖。振兴版画,市场越大越好,国际市场怎么能放弃呢?”
沈为先心中激荡,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没来得及擦泪,又被牧安平逗得哭笑不得。
牧安平表情夸张,大呼小叫,整个工作室里都是他又清又亮的声音。
“师父您别哭啊,我说的太煽情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哭可不是我的风格,咱们师徒俩得多多沟通,要同步才行。您看我兜里连张纸都没有……”
沈为先已经有预感了,收了牧安平这只泼猴,以后的日子绝对不会寂寞。
“夏天有个展,要不要试试手去参展?”
牧安平一愣,虽说他造型底子好,木版也做了不少,可铜版……
“你刚才不是挺自信的?”
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试试就试试。牧安平瞬间嬉皮笑脸起来,“成啊,那我先回去找找灵感。”
牧安平脚步轻快地走了,完全忘了他的三明治还丢在工作室里。倒是沈为先临走时看到,当做牧安平送的拜师礼,心安理得地揣进包里拿走了。
宿舍朝南,光线好又不受北边运动场的噪音影响。
牧安平进门时看到边晓钧坐在门边的座位上看书,看的还是那本《肖像油画艺术简史》。
宿舍的四个人里,牧安平与边晓钧最聊得来,不仅是因为边晓钧脾气温和,不计较,也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同岁,生日只差十六天。
听见牧安平哼着小曲进来,边晓钧看了他一眼,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老沈,我答应他了。”
边晓钧怔了怔,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牧安平对版画有热爱,也有自学的底子在,选择版画系是必然的。而沈教授的诚意和牧安平最近对铜版的越来越痴迷,进三工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错,早点儿定下来也好。”
“你呢?准备什么时候答应老汤?我觉得你还是适合一工,而且老汤哪哪都好,脾气也和你对路。”
“哦,昨天我答应了。”
“靠!这么大的事你小子都不告诉我,太不够意思了。刚才老沈问起,我还说你在犹豫。你让我被动说了谎,得补偿我。”
边晓钧回答得风轻云淡:“昨晚我睡的时候你还没回来,今天我走的时候你还没起来。”
牧安平挠着脑袋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他昨天上完课后就去陪女朋友了,等到十二点半才回来。
“行吧。”
“行吧?”
边晓钧斜睨了牧安平一眼,示意他应该对刚刚的激动控诉有所表示。
牧安平拍拍口袋,想把没吃的三明治当补偿,结果翻遍了全身空空如也。他失落地瘫坐在椅子上,声音有气无力。
“完了,早饭落在工作室了。”
边晓钧看看时间,安慰他:“没就没了吧,还有二十分钟就可以吃午饭了。”
六月底,分系大会圆满结束,牧安平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版画系,也依旧是前五十名里唯一选择版画系的学生。虽然大家早有耳闻,亲眼看到他的选择时还是哗然一片。
往年都是油画先选满,接着才是其他系分人头,没想到今年的第一竟然选了版画。难道要变天了,版画未来可期?
提出这个疑问的人很快就被驳了回去。
“变天?就算牧安平能有变天的本事,也轮不到你我了。”
提问的同学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他可等不了那么多年,还是老老实实走老路吧。
夏天,沈为先提过的展如期而至。牧安平的干刻铜版画——《童年》,获得了铜奖。
当众人得知,作者创作这件作品时还是个大一基础部的学生时,不出沈为先预料地,在业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沈为先也适时地在某些公众场合提了几句牧安平,希望大家以后能多多关注这位十分有潜力的新秀。
铺路,多早都不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