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宫门口出了血案。
传言说稀世罕闻,几乎从未有官员在宫门口遇袭,甚至连宫门守卫都没来得及反应,大抵除了建国那一年,十万大军一路功破宫门伏尸数万,京城的百姓,还是头一回见到了这样的热闹。
一架破败马车,满目狼藉,被利箭穿射,最为人胆战的是那一地尸身,人群中有小儿好奇从大人腋下挤出,随即被眼前场面唬住,哇的一声躲入大人怀中。
眼前像是某一种祭祀,刺客们围成一圈,朝着马车的方向如繁花绽放,脖颈上血线清晰,其人各断一指掷入马车车底,随意散落,死不瞑目的空洞融合僵硬上扬的微笑,被定格在七张浑然相似的面孔上。
皇城司封锁现场,拿罩步将尸首围在方正之间,由专人查验,鲜血虽已凝固,但隔着白色罩布,湿冷腥臭的铁锈味绵延空气刺入鼻腔,反衬内里的鲜红阴森诡谲。
严秀翻过每一个刺客,都未能找到能证明身份的印记,他们仿佛无名无姓,也不知来历,就像凭空出现一般,最重要的是,对于那七根手指,众人毫无头绪,意料之中,严秀未有收获。
他转身打点好一切,到临街的一家客店回禀。
客店同样被皇城司的人包围,但为首的却是迟沂,客店里临时安置了两位重伤官员,紧急请了回春堂的大夫前来医治,内里情形至今未有消息传出。
官家数次派人前来打听医治结果,严秀不敢拿这话问,面对迟沂那被愁云笼盖的脸,仿佛他多往前一步,带起的细微风动都能引起对方的怒火。
不敢承受,遂缩了缩腿,无视黄内侍的再三暗示,前去安置赶来的伤员家眷。
客店里位置狭小,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里头的哭泣声,庄大人的夫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话也说不利索,执着地守在此处,严秀按了按耳朵,生生守着庄夫人歇了音色,他才拉了拉脸色入内。
屋子坐着两家人。
严秀像一尊煞神,刀鞘上挂着干涸的血迹,庄夫人便立即起身,指着严秀的方向几乎是被丫鬟拖过来的,她甫一抬眼,望见严秀衣领上的斑斑点点,心头更觉不好了,眼见着便要两眼一翻,丫鬟赶忙开口:“敢问大人,我家老爷伤势如何,何时能将人接回?”
“事关重大,此案疑点颇多,未免刺客再度下手,庄大人不可离开此地。”至于他们要将重要人证接回,严秀只能拒绝。
那丫鬟惊得啊了一声,难以置信道:“如此惨状,竟还有歹人存活。”庄夫人闻言彻底软了脚,瘫坐在地。
严秀不答,转头朝右侧的韩老夫人一拱手,“迟指挥托我向老夫人转告” 他顿了顿,瞥见一旁静立的苏姑娘,“韩大人性命无忧。”
韩老夫人面上瞧不出悲喜,颔首向他致谢,态度与庄夫人截然不同,她始终端坐不动。
听闻韩老夫人从前久居宫中,想必见惯风雨,严秀唯恐怠慢,又考虑到庄夫人这里,干脆引人去了隔间客房歇息。
照理,伤员家眷若有意留下,他们没有阻拦的道理,只是这事儿原本不归他管,顶头的上司开了口,指派他过来,他就得将这一切都安置妥当,更重要的在于,最令人心忧的还是这起血案的真相,或许连同官员家眷亦在下手之列,他需得寸步不离守在这里。
严秀持刀跨上栏杆,半蹲着打探四周情况,迟沂不信任任何外来人员,入店第一步便将掌柜等一干人打发出去,两位大人伤势不轻,必须就近医治,除了驾马提来的大夫,跟进客房打下手的也是皇城司下属。
洗过血帕的水一盆盆运出,荡漾在铜盆边际,按照规定倒入茅房拿碳灰掩盖,手下擦肩而过,在迟沂眼皮子底下来回奔波,黄内侍久等不耐,弓着腰又上前问了几遍,被泼了一脸冷水只好无功而返。
一刻钟后,客房里的动静终于歇下了。
迟沂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缓缓转身望着房门,他上前两步,抬手触及门扇,在他收紧手腕用力时,大夫从里打开。
钟大夫面容憔悴,但仍是虚笑了笑,拱手向他传达,“伤口都已处理,这几日切记莫要挪动病人。”
迟沂道声多谢,侧身让开位置。
大夫亲见伤情,是以不得离开,被扣在院子里随时等候病人情况。
迟沂往前踏了一步,恰逢外头有人求见,犹豫再三,还是退出客房将门拉上。
来的是方元,在门外亮了盐铁司腰牌,“盐铁司方元,有要事寻你们迟指挥。”待迟沂颔首示意后,严秀招手,人被放了进来。
像一阵风似的,方元来到院中,与廊下迟沂面面相对,他速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上台阶递了过去,“宫中老御医那拿来的药,看看能不能用!”
“不必了。”迟沂没接。
“这可是拿来救人的!”
这话落在方元耳中,瞬间凝聚为晚了的意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抬手一推,迟沂便跌跌撞撞倒退出去老远,趁着空隙方元往前大步,撞
门闯入房中。
皇城司追过来的人欲跟上前,迟沂横刀拦住下属,轻声说不必,亲自追着方元入客房。
他合上门,刀擦着刀鞘而出,门外只听得一声“锵”,接着便是迟沂慢步而行的响动。
正对着大门摆了一张临时床榻,上头的人被从头至尾缠了纱布,靠近肩侧的位置,微微泛红,隐约有渗透之意。
方元扑在床边连声唤着大人,呜咽着,“怎么会伤成这样,”他甚至不敢碰一下,颤抖着手攀在床沿。
隔了一会儿,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哭错坟了!”
“大人——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害你至此……”方元哭得入迷,这话只来得及过了一道耳朵,便被迅速遗忘。
“喂!”迟沂拿刀拍他,顺道拿他昂贵的衣料蹭了蹭刀刃,“你往旁边瞧。”
“大人——”
好小子油盐不进,迟沂咬牙将刀换给右手,腾出空来甩了他一巴掌。
方元大叫一声“啊!”鼻涕横流地扭过头,捂头抽泣,“你能不能消停点。”
迟沂语塞,指着一旁的屏风,脖上青筋爆起,咬牙切齿,“我让你往旁瞧。”
屏风那头,侧卧着的人轻放下书,抬手在屏风边上敲了敲。
方元猛吸了把鼻涕,张开手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伸头在屏风边望了一眼,又转过头,再探,如此反复几回,他收回腿,松了口气,拍着衣摆绕开屏风过来,叉腰点了点迟沂和韩霁道:“方才进来怎么不提醒我。”
迟沂一听这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提刀便要砍,被方元灵活避开,快步溜到韩霁身旁,他将药瓶放下,得意道:“宫里的好东西。”
“伤在何处,要不要紧?”
韩霁暗指向腰侧,摇头道:“伤势无碍,放你进来是有要事,你回去后知会陆大人,将事涉前太子的盐产托方尚书递交入宫,务必要快。”
方元点头应下,“盐县那边的消息……”
“任何异动,一律送入宫中,交由官家裁夺,切勿让盐铁司留下把柄,”韩霁取下腰牌,嘱托他便宜行事,方元这才注意到韩霁腰间那枚残毁的香囊,接好腰牌,眼中担忧不止。
“说完没!”迟沂轻声催了催。
韩霁随即摆手,方元还没来得及反应,说时迟那时快,迟沂一个手刀劈下,捏着肩膀稳住人,替他塞腰牌入怀。
倏得一下,方元没了声响,屋子里安静不少,迟沂撇撇嘴,将人拖了出去,招来手下道:“送回盐铁司去,别再让他进来。”
他转身回到屋中,顺手反锁,压低脚步到庄大人身边,抬指掀开一截纱布,扭头道:“香囊中的药你用了多少。”
“被刀剑划破时撒了一部分,余下的都用上了,当时来不及细想,处理可有麻烦?”韩霁略动了动,牵动伤口一阵刺痛,不由憋着气缓缓躺回去。
迟沂到他面前伸手摘下香囊,拢住开口拿帕子包住系紧,“我会看着处理。”
韩霁探向空了的腰间,心思有些飘忽,“幕后之人不是六皇子。”
但他未必不知晓今日刺杀的真相,之所以没出手,或许是有心敲打,迟沂与韩霁想到了一处,“几个皇子间究竟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韩霁垂眸,“那就要看,最终是谁坐上那个位置。”
盐铁司油水丰厚,虽官阶不高,但可凭权势在朝堂稳坐一席,皇子们即便不在明面上拉拢,却也不愿失了先机,让其成为旁人的助力。
烫手山芋,闻之香甜,但不敢一触。
“祭七……”这是韩父当年为祝官家攻城,在钟萃码头惩办七名富商所用的法子,据悉是官家身边一位内官所提,西进粮草不足,遇前朝知府强征粮草,将官家于民间购粮的途经斩断,富商趁机炒作粮价,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我赶到时,见马车被拦腰斩断,但将你从马车救出来时,发现你伤势不深,当时心中存疑,究竟发生何事,详细说与我听。”
韩霁遂答:“我从宫中出来,照例由随从接回,当时正值宫门守卫轮替,驻守宫门的只六名守卫,约莫离宫门六十丈,遇庄大人家的马车,他家马匹忽而停住脚步任谁也无法驱动,于是庄大人便拦下我家随从,我见他面露急色,于是邀他上车……”
也正是这时,哗啦一阵巨响,街道两侧瓦片翻飞,刺客从屋脊上一跃而起,持弓箭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