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巧成拙
开春融雪,街道各处斑驳湿润,乘马车出行的人家越发多了起来,街市恢复了些生气,街头巷尾换了好些熟面孔,铺子还是那处铺子,可甩着抹布出门邀客的店主却不是那批旧人。
一处羊汤铺子里,迟沂撂开筷子,面色暗沉地将面前那碗羊汤推开,些许油荤浮在表面,羊腿骨里的碎肉煮得过于软烂,飘动如同浮萍,虽不吝啬佐盐,可滋味却与从前天差地别。
灌下一口粗茶,仍觉糟心至极,迟沂遂抬手拉了韩霁起身,“走走走,好容易得空,我就不信这偌大一条街,还没个能下嘴的。”
这街头十来家铺子,路口还有行脚商贩,如若不然就去找一家酒楼,点些好酒好菜也是一样下肚。
韩霁抽开手,拂了拂袖子往旁站定,无奈道:“你这都吃了几家了,”他指着对街几家铺子,一一数给他看,“要是近来实在清闲,可去寻旁人,严秀,黄英……再不济,方元也成。”
迟沂打断他道:“一早说定的,你得陪着我试完,”他喏了一声,“前面还有家酥饼铺子。”
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呢!韩霁麻木的挪开步子,一边摇头一边往酥饼铺子去,迟沂杵在原地打了个哈欠才大步追上,撩开帘子低头往铺子里钻,迎头便撞上韩霁捧了油纸包出门,伸手按他额头生生将人推出去。
韩霁果断买下一包塞给他,懒得同他啰嗦,“程姑娘就没同你明说?”究竟喜欢哪一家的吃食,难道没留个说法,就由着人通街胡乱搜寻。
“明说就怪了,只说想念南坊的一道美食,我派人查过,整个南坊只有这一条街市是她家丫鬟常来的,究竟是哪一家我也说不准,总之改明儿南下提亲,我须得带上一样,她才肯允我登门。”
韩霁摇头发笑,从他手中抢了一枚酥饼回来,浑觉手指沾油,他愣了愣,很干脆的咬下一口,眼神在各处铺子打探。
迟沂跟着咬一口,砸吧着嘴连连叫苦,“我看也不是这家,这家老板定是卖油的,” 他梗着脖子强行咽了咽,“哪里是卖酥饼的,简直是油爆石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韩霁听了也跟着犯恶心,抬手拍了拍他,扭头瞥见身后尾随的影子,食指微微用力,在他肩膀划了一道。
迟沂将油纸包丢给一旁的乞儿,道了声多谢,拍着手心说无趣,两个人加快步子往前,随意挑了一家汤饼铺子坐下。
窗扇用木棍支起,街市上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迟沂取帕子擦手,与韩霁对视一眼,笑得格外讽刺。
侍卫停在门外,并未入店,反而与门口的米糕贩子攀谈起来。
迟沂抬手挡住嘴,往前靠近了悄声道:“六皇子的人。”
“我知道,”韩霁毫不在意,扭头往邻桌的席面取了取经,招伙计过来点菜,他指着客人桌上一道小食,问道:“可否依着那桌给我们上一份?”
伙计点头,“能的,这是小店招牌,炸鱼脯,不过要等些时候,前桌的客人刚点了十份。客人可愿意等一等?”
“什么鱼腐?”迟沂偏头看前桌,疑惑道:“他点那么多可吃得下?”
“是鱼脯,”伙计解释说:“炸好的鱼脯可存放半月有余,那位客人恐怕是要出趟远门,担心路上口馋,这才点的多了些。”
“那就先来一份。”
“得嘞,客官稍待!”
迟沂生等着伙计走远,才顺势说道:“前些日子探到,云昭还有一批旧部,你猜猜归于何人?”
韩霁盯着米糕摊子边上的侍卫,喏了声,寒声问他,“袭击楚姑娘的那伙人,是他们吗?”
除了他们,再想不到旁的。
“他想讨官家欢心,能破了南境富商势力,是再好不过的一件功劳。”
迟沂鄙夷不屑接道:“那个位置,可不是谁都能坐的,不过楚姑娘如今已经到了寿州,同程府分开,他们要下手,恐怕不会有所顾忌,要不要派人前去相助。”
现在才想起来派人,一路快马加鞭到寿州也需时日,韩霁摇头,“祖母派去的人应该快到了,何况这些个小鱼小虾,楚姑娘应付的来。”
在遇上他们之前,楚家也是大风大浪里闯出来的。
迟沂颔首,“楚家在南境一带的势力不可小觑,楚姑娘更是见多识广,”他瞥见伙计往这边送菜,忙推开茶盏,腾出空给摆上炸鱼脯,吊了一只到嘴里,嗯了声,颇为惊喜道:“还真是不错,你试试。”
他屈指扣了扣桌面,“我看也别试了,就它了,正好能放半个月,送过去刚刚好。”
韩霁不语,心思全然不在这炸鱼脯上,余光留意着侍卫动向,轻声问:“什么时候将人带过来?”
迟沂抚膝咽了下,摆手说:“人都送到登州了,就等着出海,送回来也得十天半个月,你这头注意些,我看你伯父近来蠢蠢欲动,隐约有向六皇子投诚的心思,万一让他知晓了咱们的事,半路下手,我未见得能防住。”
韩珲怜惜血脉,一路派人护送外室秦夫人出京,转道往东预备出海,迟沂的人在登州将人截下,扣押了护送的护卫,正快马加鞭往回赶。
据悉,秦夫人曾收买韩府厨娘,在给韩大夫人的补药中下药,致使大夫人滋补过旺,加重病情,几乎是压垮韩大夫人身体最关键的一步,若非处心积虑为之,怎会选在如此关头下手,还能恰到好处的把握剂量,让人短时间内难以察觉。
单若收买一人,做不了长久,若是一屋子人都被收买了去,未免太过夸张,按理说她一介外室,出身庄户人家,不该有如此手段。
而韩珲那几日却恰巧在家,怎会如此凑巧,怕就怕是韩珲暗中相助。
那么韩大夫人所谓病亡,恐怕没那么简单。
只是这番说辞,在千里之外的登州却有另一个故事。
分舵的暗室里,只开了一口天窗,光线微弱,照在牢中妇人身上,像一片苍白的薄纱。
她似乎有些疯了,一只喃喃自语,大夫瞧过病症也说无误,确是癔症无疑,柳无常抽开长刀,从她眼前晃过,秦夫人哆嗦着退了两步,摇着头不断重复着,“我没有想害她的……我没有想害她,你也别害我,你们都别害我……”
断断续续的,柳无常分辨不清她话里的意思,伸手招了大夫近前,“她这副样子,可能撑到京城。”
大夫合上药箱,只说尽力,“胎像不稳,又得了癔症,必须守着些,若是摔了碰了,便不好说了。”
“烦请您多加照看,”毕竟是重要嫌犯,柳无常必须保证她能平安回京,他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上面记录了一些在小院中的过往,柳无常不敢确认,取了笔墨纸砚送到大夫手中,“我需要辨认册子真伪,能否让她写下几笔,供我等研究字迹。”
“我试试。”大夫接下物什,要了一盏灯,到木桌前研墨。
秦夫人在墙角缩了缩,墨香渗透进空气,她仰头茫然望了一圈,不知何故躲得更远了些。
柳无常心知不可强求,退出牢房到外头透气。
信手翻了翻册子,他长叹一声,在楼中不停踱步,随他一同出任务的冯何方审讯完那群护卫,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出,见他无端徘徊,上前拍了把,“如何了?你那边进展如何。”
柳无常掸着册子递给他道:“和咱们预想的似乎有些不同,在未能确认真伪前,我不敢断言。”
这和冯何得出的推论一致,他翻开册子,里头密密麻麻地记录了许多,都是秦夫人日常琐碎,她时而写自己观鸟,话语间满是艳羡,时而写与韩珲的过往,却并无亲密之词,字里行间仿若有些不屑的意味。
冯何看罢合上册子,轻声嗟叹,“若当真属实,却也是个可怜人。”
他问道:“秦夫人病情如何?”
柳无常只说难救,“无论如何,都得吊着她一条命,纵使有什么憾事,还有一丝机会能够弥补。”
秦夫人是去年春末遭逢水患的楚州伊水人士,家中略有薄财,在洪水入镇前雇了马车上高地避祸,其后一路北上入京投奔亲戚,一家子耗费甚多,最终因贫被父母卖去人牙子那里换了几月房费,辗转遇上韩珲,自此被哄骗为外室。
碧水巷的小院,是韩珲拿来安置她的院子,她后来才知道,自己不仅是外室,更与他另一位外室做着邻居。
她们往常做着姐妹,几乎无话不谈,直到一日木夫人醉了,恍恍惚惚间才道出了真相,原来从头至尾受蒙骗的,只她一人。
那一夜,秦夫人跌跌撞撞跑出院子,拽着伺候自己的贴身丫鬟,一路来到韩府门前,撞见了前来迎接韩珲进门的大夫人,遥望他们夫妻情深,秦夫人捂着心口,忽而很觉讽刺和心酸,她在韩府的石狮子旁独自垂泪许久,直到冷门穿透衣衫,才被担心责罚的丫鬟强拉了回去。
她忍下了情绪,不仅没闹,反而很是平静了,过了几日,丫鬟看她整理妆匣,送去给了隔壁院子的夫人。
出门买了些针线回来,就见几名护卫围住隔壁院子,进趟门再出来瞧,那院子就什么都空了。
丫鬟心里有些不好的念头,可院子里的夫人却格外沉静,她打听到,隔壁院子的夫人前儿个到韩府门上闹了,许是听闻韩府大夫人要对她们下手,故而想要先发制人,没想到弄巧成拙,气垮了大夫人。
不知大老爷将她弄去了何处,丫鬟开始关起门来,执着的守着秦夫人,随着整理妆匣渐渐地瞧出异样,距离秦夫人第一次收买韩府厨娘已经过去了许久,而她竟毫不知情。
只是与秦夫人初衷不同的是,她是确定了韩珲闲赋在家才特意收买了厨娘,可原本是要下给韩珲的猛药,却被韩珲以照顾病人为由失误送去了韩大夫人口中,一催之下,加速了大夫人的命数。
韩珲本无意,秦夫人要害的也不是韩大夫人,最终由韩大夫人妄送了性命。
秦夫人过意不去,隐约得人有些魔怔,直到被诊出喜脉,韩府大老爷才派了
人过来。
为避开风头,韩珲吩咐人送她离开,待柳无常拦下人时,秦夫人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