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咚——”
苦古寺的钟声响起,穿透群山激起鸣荡。
映棠直起身子,双手合十从蒲团上起身,循着钟声的方向远望,瞥见一只画眉扑扇着翅膀停在松枝上,低头啄羽,她缓步靠近,静静地望着。
对面群山上的桃花还未凋谢,隔着老远,都仿佛能嗅到一阵春意,她撇过头,不经意间与门外的韩霁打了个照面。
画眉在枝头听到同伴呼唤,欢喜地应了一声,蹬开松叶而去。
程若姀还在前殿祈愿,映棠久等不来,便抬步向韩霁走去。
“随行的人可都妥当?”韩霁问他。
映棠挑开丝带放下帘子,面颊上的温度兀得暖和起来,她拨正帷帽,很认真的解答说:“妥当了。”
有程家一路随行,或许还有迟大人的人,不敢说能有多平顺,至多也不过是有惊无险,些许山匪劫道、流民拦车,自是都想到了这些,派人给沿途的驿馆都打了招呼。
韩霁负手让开路,待映棠踏出门槛到他面前站立,他才缓了缓道:“我送送你。”
“好啊,你给我驾车。”
忽觉手心一暖,韩霁低下头,是一只软软的平安福,四四方方的明黄小袋,他捏了捏边角,将那个福字贴紧按在手心。
“贯来远行,都会求求平安,今日……我也替你求了一个。”她取下腰间荷包,递上属于自己的那一枚,上前比对。
这一枚略旧了些,记得是秋日里韩霁赠与她的,一直贴身收藏,从不外露。
他轻轻垂下眼帘,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瞥见她身后行来的身影,默默将平安福塞入怀中,抬步到她身侧与程三姑娘见礼。
程府的马车已经到了寺外,韩霁略让开几步,让两位姑娘同行,依着礼数与马车里的程夫人拱手行礼,吩咐随从携马尾随,才寻着陆鹤的方向走去。
他先迎映棠上车,又转过头对陆鹤轻道了声我来吧,随同程家的马车扬鞭启程。
苦古寺本属东郊,上了大道往前行两刻钟的功夫便是金安镇,重经故地,映棠特意挑开帘子,仔细回忆着缝隙间的那一点风光,这才是头一回见识到它的全貌,热闹非凡,虽能一眼望到头,可街市一点儿也不输京城。
微风轻卷帘子,露出韩霁的一角衣料,街道边热闹的交谈声传到耳边,仿佛清静又格外繁华。
也难怪,云昭能在这里经营多年。
可若真能让他这般多送一送,映棠亦是极愿意的。
奈何韩霁还有公务在身,不宜耽搁,映棠便让他送到这里,眼见着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回望,映棠在窗口虚晃了晃平安福,其中意义不言而喻。
她挥了挥手,让韩霁先行,目送他缓缓远去。
程若姀从前方打了帘子,细瞧这二人的举动,丝毫不显离别之伤,不由心中感慨,回头闷了会子,让墨书从箱子里翻出自己珍藏的话本子,偷偷摸摸钻进映棠车里。
“扬州的生意有伯母替你瞧着,你这般急着回去做甚?”程若姀不解地往她那边挤了挤,放了一叠话本子在膝盖上,一面翻着一边又问道:“京城待着不好吗?韩大人不是也在这里。”
映棠笑说了句哪里,“他有公务要忙,我也有楚家的生意要照看,与其日日捱功夫,不如做些正事要紧。”
铺子交由程安打理,这一趟打寿州经过,会顺道将陆鹤留在茶宴居,自己只带着剩余三人回去,重新布置暗线。
她将这些打算说与程若姀,对方听罢只作摇头,“说起来,寿州虽是个好地方,我却不甚了解,还是你自在,天南地北去的好地方不知有多少,”程若姀半眯着眼,确认与前车的距离足够安全后,仍是压低了声音道:“等到了寿州,你带我去茶宴居瞧一瞧,之前听见夏提了一嘴,我这心里直痒痒。”
映棠说:“我看你是怕回了程府,程伯伯要将你拘在府里,”她抬指戳程若姀额头,打趣道:“如今可算是回扬州备嫁,就等着这边下聘,最为关键的一步,可是错不得的,万一在寿州出了什么乱子,我看迟大人非得将我丢去皇城司大牢不可。”
“你想赖掉我,那不能够!”程若姀握紧拳头向前一挥,拍着胳膊显摆道:“功夫是他找人教的,出了什么事也算不到你头上,何况不过是去趟寿州,你怎的还扯上这些,”若大一座城,繁华不逊扬州,程若姀如何也不肯相信,她还能去不成了。
映棠心知劝不动,只好作罢,无奈合上嘴,程若姀能否跟着去寿州,这可说不准,单说她母亲那关就难过。
再往前几日,就到了寿州边域,马车必须得在那一处分开。
前面几日或许安稳,可往后就说不定了,程伯父是文官,能在官场卖几分情面,但往外了说,若是遇上个山匪流氓,反而不占优势。
她不敢拿这话说与程夫人,是怕程夫人拼力随同,反受牵连,此番南下,是为着那条暗线,百善宴的风头在前,南境首富的威名在
后,恐怕要吃些苦头。
是以程家,务必要与其分开。
映棠收敛神色,从话本册子里随意抽出一本,待看过名字,便兴致阑珊,只是心里思索着该如何歇了程若姀的心思,有心拿话本子作掩饰,假模假样地端起本子去瞧。
程若姀一看她对话本子感兴趣,忙凑了过去,翻开书名一看,哦了声,“这一本倒是有些无趣。”
“不打紧,左右不过是打发时间,哪有比坐马车更无趣的。”
程若姀说也是,扭身也摸了一本。
马车摇摇晃晃,程若姀瞧的认真,不时翻着书页捂嘴笑两声,映棠瞥眼偷瞧,心思不知飘向何处。
她想到了韩霁,料想宫中形势,怕是越发难行。
清风路过门帘,拂向映棠发梢,带着一律忧思北上,吹绿了满园春色。
此刻回京的路上,韩霁正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去,马蹄踏过一片方起嫩草的坡地,他抄了小道回京,路上仰头遥见一只雪雕南下。
他匆匆瞧过,注意转回京城,不过一刻钟便赶回了盐铁司。
甫一进门,韩霁便面色一寒。
今日盐铁司的气氛,可以说极为怪异,往常虽人员不多,可也总有几分响动,就好比夏夜里蝉鸣虫响,一刻也不曾停下,韩霁大略往里走了几步,疑惑道连撒扫的小吏也未瞧见,他不由放慢了脚步,往前堂而去。
光天化日,尤其还是在朝廷直属的官衙里,竟然静的出奇。
排除那些可怕的预料,韩霁最能想到的,一则是临时有要事征召,令这些人离了盐铁司,另外一则,便是来了了不得的人物,将这群人聚拢一处,保守消息。
他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果然,在他拐过前堂回廊,往里略走了两步,便印证了这一猜想。
韩霁提起衣摆,下台阶到正堂院中,屈膝下跪,恭谨行礼。
能得如此待遇之人,除了官家,必不会是旁人。
他今日身着常服,像位贵气的富商老爷,在院中缓缓踱步,绕着一棵光秃秃的银杏,反复琢磨。
官家面色如常,不像重病已久的模样,且步态稳健、眼神清明,韩霁不曾开口,是猜到了他定是微服私访,索性并不抬头。
默了会儿,官家上前扶他,韩霁起身随他往正堂里去。
书案上的册子都有翻动的痕迹,想是官家已经查看过,联想到盐务上的亏空,韩霁隐约可以猜到官家心中所虑。
“各州县盐务亏空甚多,此番提举茶盐司办事不利,合该选派贤能之士任职提举,你久经盐务,心中可有人选?”
无论选谁任职,这如今这关头,都不过是应付罢了,韩霁开不了这个口,官家必无人选,至于在他这里,也只道无人可选。
韩霁侧开一步道:“任提举一职,需为守心务实者,若是善于经营之道,更有益地方税务,这一要职,只能由官家亲自选派。”
官家重复着守心务实四字,抬手在他肩上落下,轻拍了拍,说道:“守心未必务实,务实者也难守心,这般人选,满朝上下又得几人。”
想来官家心中有了定论,韩霁神情疏淡:“盐铁司一连离了正副两位盐铁使,地方各案要务一时也难以统整,七案更是由三位判官代理,无暇顾及其他,官家须早下定论,边境税务不能一拖再拖了。”
官家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只是要做到用人不疑,他确是有所犹豫,遂想到了今日在迟老夫人那听到的喜事,“迟家那门准亲家,可是扬州府知府名下。”
“正是。”
“朕倒是对他有些印象,两任期满,若是升为提点刑狱,任期满后倒可任转运使,至于提举一职,便由地方升任,可两方挟制,避开任职原州县官员,公开选拔即可。”
韩霁附和道:“若依官家所言,此事还需与六部商议。”盐铁司只听从朝廷任命即是。
官家一愣,扭头大笑,“你倒是置身事外,朕不欲置正使一职,日后你便是这盐铁司名正言顺的一把手,区区地方任职,竟也不舍开口?”
“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
官家闻言叹声说罢了,决定不再讨这没趣的话,便想起方才到盐铁司来,过问韩霁去向,陆判官言其告假半日,有心问起,“今日告假,又是去了何处。”
韩霁从怀中取出那枚平安福,“出城祈福,耽搁了些功夫,”他朝官家递了递,官家摆手说不必看了,这些个平安福,他往年常在年节坠上一腰带,要多少有多少,现下光瞧一眼都觉着累人。
韩霁默默收回手,陪着官家在盐铁司转了一圈,才秘密将人送出。
皇城司的侍卫就守在门外,待官家离开,书房里的众官员才被放了出来,陆判官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大叫一声老天,挥挥手叫人将官家瞧过的书册整理起来,他要一本一本翻看。
万一让官家瞧见了什么缺漏,他也好提前补
上,省的明日早朝发作,朝廷下了批文可就麻烦大了。
晃头转向的晕了一阵,陆判官路过韩霁,忙一拍脑袋将人拽至墙角,悄声打探道:“官家究竟作何打算,正使一位久不下派,莫不是……”
“切勿多想,”韩霁打断他,“财政上出了如此大的骷髅,官家欲收权而非裁撤,这几日整理好盐税,立一份奏疏上去,”他顺带叮嘱几句,“官家此番行踪机密,叫底下的人守好嘴,要是泄露一二,明日下派地方的人,非你我二人不可。”
陆判官不敢搭话,茫然点了点头,从勾覆官手中抢过书册,快步跑回书案。
韩霁让随从送信回家,直言要在司中住下,当夜,盐铁司灯火通明,司中官员尽数在此,无一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