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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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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水巷街头的小摊边,沃雪覆盖桌面,店家从小灶边提了抹布,冲开一团热气到桌边象征性的随意擦擦,顺道将破的漏风的棚檐往客人头上拉了拉。

    他屯了大半月的酒,今日终于尽数卖出,一边感叹着天气就要好了,一边在灶边贴了块面饼,塞到嘴里干硬寡淡,但却格外耐饿。

    “郎君?”他搓着手弯腰俯下身子,将声音抬高了两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对方回答,他哎哟一声,叹道:“这是醉得厉害了。”

    店家伸头在街边打量一番,又小步跑了回来,“你是哪一家的?我送你回去。”

    客人抬手拍在桌上,压着雪花直起身子,茫然摇了摇头,哑声说:“不必了,我没醉,”他重新开了一坛酒,颤颤巍巍地往碗里倒。

    残破的桌子晃了晃,空酒坛子转了个身,沿着桌面咕噜咕噜滚下去,店家眼疾手快,跳了一步上前在半道里截下酒坛,捧在怀里心疼似的摸了摸,“灶里还有些炭火,我给你装一盆过来,这冷风里喝酒,容易着凉。”

    “多谢了。”

    桌上丢了一角银子过来,店家拿在手心犹豫着,有些难为情的开口,“郎君给的太多了,我却是找不开的……”

    话还没说完,昏暗灯火与茫茫大雪中缓缓走来一位姑娘,绣了绒边的斗篷沿着雪地微微蹭起一道长线,她朝店家轻轻摆了摆手,举着伞在客人背后停下,细心为他抚去肩头发梢的落雪。

    跟着她的似乎还有位随从,连同他手心那角银子,额外又塞了一点,店家明白过意思,便也不再开口,将灶里的炭火扒到陶盆里端到桌边,便收拾着碗碟和剩菜装上推车,如获珍宝似的擦了擦银子,贴身置于怀中,趁着夜色吱呀吱呀的离开。

    推出去好些距离了,他才回头瞧了一眼,灯下那姑娘持伞而立,昏或不辨神色,只是伞面略微倾斜,为那郎君遮蔽风雪。

    “好福气啊……”店家悄声道,转过头来重新推起车子离去。

    酒坛空空如也,酒香却不甚浓烈,但极为辣口,映棠举起坛子轻嗅,不由皱起了眉头,低头见韩霁仰头灌酒,并不阻止。

    “这酒倒是寡淡的很。”韩霁推开酒坛,拍着额头怨道。

    她听罢只是微抬手指,陆鹤随即从腰上取了一只白瓷瓶递了过来,映棠捏着瓶身晃了几番,往他那空了的酒碗里倒,梅香淡淡洋溢,带着有别于浊酒的清冽,直击心腑。

    映棠说:“你只是舌头麻了,再多喝些就好。”喝多了,就什么都忘了。

    韩霁噗嗤一声发笑,拽着映棠在他身边坐下,伞面下沉,轻触韩霁发髻,伞上画着一枝金桂,透过灯光在彼此之间投下暗影,斑斑驳驳。

    可韩霁却扭过了头,不想叫酒气熏染了她。

    映棠端酒碗凑到他鼻尖,劝了劝,“新酿的雪梅酒,你尝尝可还喜欢?”

    韩霁接了碗,低垂着眼眸,仍是挂了一抹笑意,“就这么一小瓶?”

    “有很多的。”映棠替他扶着碗,韩霁一小口一小口的品着,全然不似方才那般牛饮,清酒入腹,冲淡口中那股混浊的辛辣,他转头来覆上映棠手背,滚烫的体温包裹着她,映棠愣了愣,抬手到他额头试探。

    面颊、脖颈、耳垂……无一处不发着烫。

    “你醉了吗?韩霁。”

    韩霁身形晃了晃,直接取瓷瓶倒酒,“我没醉……”

    他摩挲着瓷瓶光滑的窄口,有些颓废道:“但我想醉一醉。”

    映棠抽了抽鼻子,别过头拿手背遮拦面容,任由寒风吹冷了眼眶,好半晌才半是开玩笑的打趣他说:“这酒可烈了,一会儿你要是没醉,明日我赔你十瓶。”

    韩霁没答,仿佛嗯了一声,他歪头倒在映棠肩上,嘴里反复重复着那句话,映棠抬手替他顺了顺衣领,拉高些挡住暴露在外的后颈,她今日听闻消息匆匆赶来,踏出门半步,心里念道着又转身回去取了这瓶酒来。

    梅花的清香方才渗透进去,映棠便挑了瓶子装上,想到这里映棠同他说起了这制作雪梅酒的趣事,也不管他应不应声,从寻雪梅花瓣讲起,如何被老鼠撞倒了酒罐,如何忘了时辰将梅花烘过了头,起初她笑的时候,韩霁也跟着笑,到后来,渐渐的,韩霁仿佛睡着了,映棠戳了戳他,也学他歪了歪头,靠在他额上望着落雪放空思绪。

    直到炭盆里的炭火被大雪湿透了,燃起了刺鼻的尘烟,映棠才托着韩霁的后颈,招呼灶边熄火的陆鹤过来,将韩霁推给了他。

    灯笼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倏得归于黑暗。

    映棠斜下伞,抖了抖雪,从袖口摸出一只火折子吹亮,她指着巷子里还有光亮的韩宅,柔声道:“送他过去吧。”

    陆鹤点了点头,将韩霁的胳膊绕到后颈,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映棠隐隐落后半步,照着前路过去。

    这一夜,京中大雪彻夜未停。

    沉浸着每一份哀思。

    辰时刚过,天色终

    于大亮,街上积了两尺沃雪,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人耐心打扫。

    稍有脾气的人家,一边将雪赶至墙边,一边挥舞着扫把,时不时的还要避开扬鞭冲过的马车。

    “总说雪要停了,却也下个没够,”说完跟着啐一口,赶着要骂两句,一抬头,望着皇城的方向,泄了气似的合上嘴。

    宫里不算太平。

    太子服毒自尽的消息传回御前,官家便独自去了东宫,东宫的人早已散了,留下一个空壳子,以及尚算整齐的陈设。

    官家在那里沉默了半宿,回来便倒在了寝宫,听闻是病了,受了风寒。

    朦朦胧胧间,任谁来也不愿相见。

    大理寺和刑部整理着三案的证据,有条不紊地审讯人犯,一切过程竟出奇的顺利。

    而张敬远因功抵罪被判流放,临走前,盐铁司的陆判官亲自到城门相送,替陆县百姓了却恩情。

    张敬远在衙役的催促下回头,平静地望着城门里的人来人往,想起这不由己的后半生,热泪沾湿眼眶,泣不成声。

    那一日鲜有人至,陆判官独自立于寒风中,沧桑的望了许久,直到人影远去,才被一声声流民的哀嚎唤醒转回现实,参与到一场场忙碌之中。

    京中无一清闲之人,就像官员勤于政绩,商人抢着时机赚钱,平头百姓听说有降价的米面,日日在街头巷尾的各家铺子间流连,各有各的忙法。

    诉状入山般堆积,往常沉于地底的浑水都被搅和起来,铺天盖地的淹没京城的局势。

    可纵然官家病卧龙榻,仍旧不肯放权,无论哪一位皇子,都无触碰权力的机会,朝臣相互制衡,只凭政绩说话,好些囤积数年未能解决的旧事,被主事的官员翻出来打擂。

    而另一头,频频立功的皇城司与盐铁司只是稳住架势,有意收敛存在,韩霁乐得自在,上报官家降低盐价,目的便是抢占私盐渠道,从价钱上断绝私盐优势。

    政令一出,迅速下放至各州县,为求效率,盐铁司破例开了征聘,从各部征选贤能之士配合各判官入州县改制盐务。

    而盐案一职暂由陆判官代领,提方元为副手先行入楚州,这些日子韩霁总领盐务,几乎连家也回不得。

    只是临近春日,也到了映棠离开的时候,她几番登门扑了个空,渐渐地便歇了心思。

    依照吩咐,陆鹤从铺子里买来最好的焰火,映棠大略看过一眼,便让他丢去了仓库,转头寻了账册过来,京中几处宅子都卖了出去,如今账上颇丰,映棠趁此扩建茶楼,把相邻的一处院子买下,改作聚茶阁,收集各州名茶,彻彻底底占下京城茶行三成席位,忙的不亦乐乎。

    如此才挨过了时日。

    一连数日晴朗,苦古寺的桃花冒了粉,从暗灰色的群山间抢先漏了点春意。

    迟沂告了长假,扮作小厮偷入程府。

    他在对着半开的窗户砸了一颗石子过去,隔了一会儿,就有人从里头冒出了头。

    程若姀捏着石子掀窗欲骂,盯着来人晃了晃神色,略一愣,握着拳头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迟沂左右打量一番,跳上前攀在窗沿上,从身后抽出一枝桃花递上。

    新学的招式,拿来献宝再好不过。

    “我带你去看桃花,你去不去?”

    程若姀举着桃花皱眉,嫌弃似的揪了片被捂烂了的花瓣,“你指望着怎么带我去?”

    迟沂说这好办,“你赶紧让人套车,我当车夫就是,”他抬手把窗户支起来,敲了敲道:“无玊也跟咱们一道,还约了楚姑娘,你赶紧换身行头,随我过去。”

    程若姀本来兴致缺缺,一听说映棠也去,想说也有个伴,便道:“那你去侧门等我,我得先去母亲那里问过意思。”

    换句话来说,哪怕是未来准夫婿登门,也没有格外宽容的道理,迟沂闻言一梗,心说也是自己前头造了孽,如今只能觍着脸过来,思虑过后按着额头来回走了两转,窜回窗前探头,“我怕伯母不允。”

    程若姀将人推了一把,啪的一声关上窗户,颇为得意道:“我是去寻棠妹妹,母亲有何不允的,倒是你,乔装打扮上门,我看才是做贼心虚。”

    迟沂听得她在屋里轻笑出声,转头就见人从房门出来,正眼也未瞧他一眼,脚步轻快的离了院子,他咬牙杵在廊柱边叉手闷了会儿,偷摸从小门离开,依照吩咐在侧门候着。

    路过的旁人只当是程府小厮,半分不拿他当那凶煞唬人的皇城司看待。

    直到他快抠烂侧门一角饱经风霜的墙砖,程若姀才从程府出门,搭着他上了马车。

    迟沂用头巾缠紧脖子,拉了一截盖上口鼻,一扬鞭子赶动马车。

    他二人姗姗来迟,韩霁已同映棠在山脚下冻了许久。

    掀开帘子正待下车,瞥见映棠身上那件墨色斗篷,程若姀不由的故作惊奇,拖长了尾音道:“真是稀罕,韩大人竟也得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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