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皮围领
“那小郎君又来了,我见他提了一包雪酥糖,就让他先在外头候着,”遇秋取来热水伺候映棠梳洗,从妆匣里拿出香膏,挑了一点在手心里搓匀,一边替映棠润手,一边撇了眼门外。
邵兰亭还在门口来回踱步,颇为无聊的甩着手里的油纸包,时不时侧头往屋里打探,映棠这边立了屏风,他什么也瞧不见,又不敢开口去催,在门边寻了一盆兰草,从叶片末端揪开一点往里撕。
这是店中掌柜种的,先前一直丢在后院的角落里,被大雪冻烂了叶子,映棠叫人搬进屋子,除去软烂的叶片,拢共不剩几片好叶子,遇秋出门来叫他,看到这一幕,抬手便拍在他后脑勺上,打的邵兰亭一声惊呼,护着头往旁边跳。
“你也是个闲不住的,偏偏要来折腾这些花草,就这么几片叶子了,好不容易才养活了,”遇秋托起被他撕开的那片叶子,手上像坠了一根绿色的丝线,掐断后丢到邵兰亭身上,邵兰亭撇撇嘴,翘着手指拈起,悄悄往旁边一丢。
映棠拿着一双绒手套出来,见状指了指邵兰亭,“你啊你啊,”活脱脱一个皮猴子,要知道这兰草遇秋最是宝贝,好生护着养了好几日,她招邵兰亭上前,抓他的手过来套上,手套做的刚刚好,这几日打发时间,刚巧又买下了一间铺子,仓房里整理出一堆皮货,质地不错,但数目不多,她就拿着做些手套。
邵兰亭笑嘻嘻的将雪酥糖递给她,高举双手一张一合,两手互相拍了拍,觉得格外满意,“多谢楚姐姐,这料子真软,”他举到脸上又来回搓着,笑得合不拢嘴。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映棠将另一样包袱递给他,吩咐遇秋去厨房催催早食,带他往楼下去。
邵兰亭取下手套塞入怀里,往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侧头往映棠那边靠近些,将迟沂吩咐他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那位要查楚家的暗线,师父托我问问,楚家可有借这些暗线走私贩私?”
映棠摇头,说道:“让你师父不必忌讳,只管去查。先前经历了一遭,暗仓的位置被暴露出去,我已派人另择新址,查完后便会搬离。”
换址又是一笔开销,靠近边境一带的商号也重新布置了一番,账目上所余不多,冬季里进账鲜少,但因雪灾持续太久,城中多家铺子经营不善,纷纷倒闭关店,店铺价钱大幅降低,映棠挑了些地段好的铺子买下,如今仅茶楼维持收益,且从收益上来看,短期内很难回本。
邵兰亭便不再说话了,这时候掌柜的端上来一碟炊饼,他跳上前抓了一个塞在嘴里,回头朝映棠挥挥手臂便跑出了门,映棠“唉”了一声,刚要提醒他,厨房特意为他做了灌浆(汤包),让他留下来用一些再走,可人早已窜出去老远。
望着厨房端上来的灌浆,映棠拢好袖子到窗边坐下,掌柜的又端上来一盆白粥,汤色略灰,里头米粒较稀,映棠能嗅见微弱的米香,拿调羹搅了搅,望着那打转的米粒,问道:“京中近来……米越来越难买了吗?”
掌柜的说是,“米粮铺子大多关了门,城外还有大户人家施粥,从前一百文能换一斗米,前两日连半斗都换不到,现在便是拿着钱也寻不到地方买,好在麦粉是够的,这几日多屯了些,只是打明日起,少说也要半个月才能见到米了。”
天不佑人,南境夏初遭了水患,稻米产量大大降低,而今年冬日,北境又遭逢雪灾,在屯粮不足的情况下,可谓是坏事都往一处赶,麻绳专挑细处断,好事不成双,却要接二连三的应付烦心事。
朝廷已经开始发放救济,起初每人十文,现在也涨到了二十文,不过因城中的闲汉冒领多领,听说最近财政上难以缓和,朝廷又抓了几名贪官污吏,不过都是些小官小职,也没抄出什么东西充盈国库。
只是城中戒备越发森严,不仅流民越来越多,鸡鸣狗盗之辈也如春笋一般蜂拥而起,这几日衙门一刻也不得清闲,单就失窃前来报案的便有数十户人家。
掌柜的说完,出门去挂了牌子,又将大门合上,冬日里本就生意难做,若非遭了雪灾,他如今也该出了城,窝在老家过年,看这情况也无人再上门住店,干脆关了门清净清净,只伺候好屋里这位就好。
接连几日都吃的大差不差,映棠胃口不佳,强行灌下点东西,只是口中特发寡淡,便找掌柜的要来炉子煎水煮茶。
遇秋抱上来一叠账册,到映棠身边放好,接过物什帮她烫盏子,“见夏着人送来的,奴婢大概瞧了两眼,这半个月进益仰赖百善宴平衡了不少,不过菜行送来的菜越来越少了,价钱也翻了一倍不止,半成的菜品都撤下了。”
映棠投了块糖冰进茶壶,拿长柄勺搅匀,思虑半晌,答道:“派人去鱼市里瞧瞧,开几场全鱼宴,抬价的菜品暂时撤下,让程安多购些麦粉备着,加一道羊肉汤饼上牌子。”
她将香粉铺子的收益收上来,给伙计们发了工钱放冬假,香露铺子招了几名跑腿,专门往各府送香露,收益还未平账,暂时不能挪用,简单翻过茶楼的账目,映棠微微蹙眉,将几处错漏折上,重新放了
回去。
茶壶里的茶滚了好几道水,茶汤煮过了头,映棠这才腾出空来倒了盏茶水,汤色略深,好在加了糖冰调和,滋味过得去。
用完茶,映棠戴上帷帽,亲自去新收的几家铺子查看了一番,心里盘算着买卖,忙忙碌碌又是一日。
至于托邵兰亭带过去的东西,直至次日才抵达终点。
赶早冒雪上职,门前的台阶被寒冰冻住,陆大人摔了第三个跟头,踩了一脚衣摆,猛地栽进大门,朝廷分的炭火减了好几成,屋子里只点了一盆,连窗户也只开半扇,同僚们都搬了椅子挤在炭盆边,无心公务。
陆大人甩了甩湿透的衣摆,踮起脚尖进门,刚脱下帽子喘口气,就在炭盆边上瞥见了翻看盐录的韩霁,他戴了一圈雪白的围脖,椅背上搭了一间斗篷,翻出内里一截兔绒,半遮半掩在衣摆下,远远瞧上去,便觉得格外软和舒服,他在心里啧啧称赞,羡慕自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家里人也不晓得自己赶路挨冻,连个御寒的斗篷也没有。
罢了罢了,前些日子才得罪了自家夫人,他可不敢再胡乱提要求,陆大人挪了椅子靠上去,拱手向诸位同僚见礼,提起路上撞见的一桩稀罕事。
“我今早路过方府,瞧见那里围了一群捕快,听他们说是遭了贼,这年头贼人的胆子是越发大了,连尚书府都敢闯,”他举起衣摆靠近炭盆,左右张望,“觉行呢?一路过来都没遇见他,家中出了大事,今日怕是不会过来。”
韩霁翻开一页册子,闻言顿了顿,回道:“丢了几幅字画,因是方尚书珍藏,价值不菲,就让他家小厮过来替方元告了一日假。”
铁案叶大人提了一壶水过来,塞到炭堆边炖上,与陆大人对视一眼,互相从眼底窥见了怀疑。
盗窃不取财物,不入卧房,竟然寻到书房盗取字画,这关键的还是贼人眼光不浅,只是这书房重地多藏了些主人家的隐秘,这究竟是为了财,还是为了什么别的,那可就说不准了。
“刘大人,可也好些日子没来了!”勾覆官卢颖提着一筐炭块进门,听他们提起方元的事,借此打探道。
是啊,这盐铁司的正使刘大人,连着告假数日未回,最近几日他们日日散漫,公务又清闲,各自心里都起了羡慕,若非官绩考核加严,他们也都想告假回家,别说这拨下来的炭火太少,伙食也是大打折扣,这要是在家里,哪怕有一口酒就着,至少还图个痛快。
不过这刘大人也是没法子,看书的时候着了凉,一直在家卧床养病,冬日里生病最是难受,素来也不是大节俭的人,怎么就在那书房里着了凉……陆大人想到这里,猛地一愣,他见众人没有回答,咽了口唾沫,默默将衣摆翻了个面。
韩霁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全然被一抹淡笑掩盖,屋中人各怀心思,他合上盐录,将册子交给身边人,提起斗篷去了案库,正使不在,司里的担子都压在他一人身上,新上报的税务必须整理出来呈报上去,以免被人抓住话柄,每一笔都需他亲自查验方可上报,若这其中出了批漏,弹劾的奏折说不定这会儿都到了宫门口。
狗急了尚且咬人,这人就更不必说了。
盐税又涨了几分,为了抑制私盐,各地盐监官重新调配,这般一来,盐价的差异只会越来越大,越往西盐价越高。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打开与邻国的贸易,在西部地带引进邻国青盐,方能稳住盐价,不过官家忌讳边境将领掌权,且一直封锁与邻国的交易,而提出关闭互市的正是当年的太子。
韩霁整理好卷册,下了职便吩咐马车到方府,有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在先,他大可大大方方登门,路上买了一壶寒梅醉,抱着早年收藏的一幅墨梅图,像是寻常探亲访友一般,方元出门来迎,二人亦如好友相聚,外头跟着的人退到人群中,转头便消失不见。
“正巧你带了酒,就念着这一口呢!兰亭也在,咱们带他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