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成
黎园的后厨有一道墙缝,靠着灶炉台子,经年累月被火炙烤,某天管杂事的小厮抗了一捆柴来,兜头往墙角一丢便拍拍手躲去歇息,掌管配菜的王婆子一日添柴加火,恰好就发现了这处,正对着缝隙往外偷瞄,迎面撞上来打探的刘妈妈,刘妈妈怕她到老夫人跟前告状,干脆塞了钱过来,算是堵她的嘴,哪知一来二往的竟干起了偷传消息的买卖。
凡韩老夫人身边一应消息,只要她能打听到的,皆头过那墙缝传了出去,为了方便拿取财物,王婆子特意将缝隙剐大了些,还主动接过搬柴的活,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这处墙缝的秘密。
掌勺的叶婆子总瞧她爱窝在那墙根,寻常也不让人靠近,只当她是怕别人抢了她的活,也就随她去了。
那日老夫人叫了酒楼的席面,接待迟家过来的老夫人,索性就赏了他们下人一桌吃食,叶婆子关了小厨房,几乎是整日没有开火,夜里老夫人积食难安,差人寻她到小厨房做一碗四君子汤。
叶婆子借着月色开小厨房门,准备到灶台边寻一根蜡烛点上,无意间撇见柴堆里的莹莹火光,那是墙外打着灯笼的小厮经过,墙那边挨着的是表姑娘们的院子,如今荒寂下来,便一直由大夫人派人打理。
这桩事叶婆子全然忽略了,想着也无甚要紧,那缝隙狭窄,老鼠就是想过也过不来,如今桂妈妈到院中排查,叶婆子前儿个刚偷了厨房的鹿肉拿回家做菜,正心慌着,无意间撇见身旁的王婆子掖着手微微发抖,猛然想起这事,当即给抖落出来。
也算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竟真给她碰上了,王婆子被提了出去,哑着嗓子喊冤枉,直到在她屋中翻出一匣子钱,被小厮拿着大棍子一呵斥,该招的不该招的都说了。
人被拖到正堂中,已然吓得不像样子,却还是哆哆嗦嗦的抬手指向了躲在丫鬟身后的刘妈妈。
韩老夫人不待她辩解,立即使唤人将她押来,先按在地上打了十棍子,再要她回话,“既是该交代的,眼下再不说明白,便就拉到外面去吧!”
刘妈妈叫苦不迭,疼得满头大汗,老夫人这是动了真格,甭管今日能不能说出个一二,她这顿苦都是免不了,便抬头往他那一边泪眼朦胧的主子身上一打量,登时也是觉得指望不上,就将这买消息的事揽了个一干二净。
说到底,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韩大夫人下的命,一个在府里多年的老人,难不成有这通天的本领,胆敢打探主人家的事。
桂妈妈遂点人将刘妈妈带下去严加看管,再拖了两个鼻青脸肿的小厮进门,这些都是先前派去跟踪韩霁的人,一直被韩老夫人关在柴房,只等着这夫妇二人哪日闹出了格,就将人提出来跟他们算总账。
画了押的罪状拍到韩大夫人面前,那韩珲又是死赖着在外面不回来,指望她来承受老夫人的怒火,委屈久了心里也跟着发毛,便举着罪状一个劲的叫屈。
苏姑娘见状忙上前扶她,凑在韩大夫人耳边低语几句:“这毕竟是表姑父让人做的事,您又怎好承下,岂非让老夫人觉得是您这做儿媳的不孝顺?若表姑父当真心疼姑母,何不早早的赶回来,哪一回不是让姑母替他顶了罪,说起来也忒不值当了些,倒不如站在老夫人这边。”
这几日夫妻二人离了心,苏姑娘看在眼里,也不时上去挑拨两句,正是说到了韩大夫人心口上。
上一次拿女儿儿子的前程要自己办一场宴会,去挑拨楚韩两家的关系,原也是想着自己受受委屈也就罢了,好歹是为了几个孩子,可谁知表侄女瞧出了端倪,点破她韩珲久不归家的蹊跷,竟跟着派人出去,查到了韩珲在外的一处宅子,这宅子还是她娘家带过来的,先前说是要给儿子读书,图个清净让他拿了去,没成想儿子读书不成,倒让做爹的派上用场,回来的人说是那里头有个小的,如今也五岁了,不仅识文断字还能背诵诗文,俨然比韩霁儿时也不逊色几分。
韩大夫人是恨得牙痒痒也不敢多说一句,今日也本想敷衍了事,所幸由他母子二人斗,可那家丁又哪里听她的话,如今更是将婆母得罪的一干二净,反到头来还背了一身的骂名。
苏姑娘见韩大夫人不开口,便替她做了决定,上前向老夫人微微一福身,“老夫人消消气,姑母这几日都病着,这些个事她也做不得主,至于这些人都是做了不得体的事,理当该罚的罚该卖的卖,省的叫他们留在这里污了老夫人的眼,况且老妇人今日急着出门,到底还是有正事的,如今怕是耽搁的恨了。”
她这么一提醒,韩老夫人更是心急如焚,当即叫人把这些人都关回柴房里看好,回头对韩大夫人训斥道:“原想着我做不得这些人的主,你身为当家主母当也是能使唤的动,如今是该说你治家无方,还是说你懦弱无能,哼!”老夫人冷嗤一声,拄着拐杖起身到大夫人身边,“当初你挑拨我母子二人的关系,可曾想到自己今日能有这般结局?”
这话宛如一把剜心的利刃,叫往以前种种都戳在眼前,韩大夫人悔不当初,却也拉不下脸来,捂着心口倒在苏姑娘身上,无声
落泪,“儿媳先头年轻,也是做了不少错事,从前是夫君说东我是万万不敢向西,母亲若急着出去,儿媳倒还有一法子,尚且试试罢。”
韩珲要自己办的也办到了,至于老夫人与她的旧怨,便也无关紧要,该办的办了,该推的也推出去了,余下的就在房中称病不出,老夫人要替韩霁提亲,韩珲拦在前头便是,左右也不是她的亲侄儿,她去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马上便有一出大戏要唱。
韩大夫人虽心力交瘁,但若真叫这母子二人闹出个惊天动地,她纵是病榻缠绵,也要爬起来一幕不落的看完。
她抬手让红梅去门房那边说一声,就说老夫人带人从后门闯出去,让他们务必去拦住,家丁们见是韩大夫人的人,不疑有他,待挪了一半的人,韩大夫人又派人过去说后门里打的厉害,拦不住要再加派一些人过去,于是又挪了一半的人。
如今剩下几人也好打发,韩大夫人叫了几个院子的小厮,跟着到正门上拦人,韩老夫人与人到正门前去,桂妈妈上前推开掌门的门房,打开门迎老夫人出去。
折腾半晌,步子刚迈了一半,便就顿住了,老夫人到门外一看,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云婉姑姑正提裙缓步上台阶。
云婉抬手高举过眉,压到身前向韩老夫人行礼,“问老夫人安,我等在此恭候多时,宫中想请老夫人小叙,轿辇已备好,还请老夫人莫要误了时辰,速速随我等进宫。”
韩老夫人抬手在桂妈妈手背上按了按,笑道:“真真是折煞老身,还要姑姑亲自跑一趟,还请诸位入内小坐,容我换身衣裳,免得冲撞了贵人。”
“这是自然。”云婉抬手示意老夫人先行,落她半步入韩府,韩大夫人赶来接待,迎人入正堂歇息。
韩老夫人换上符合仪制的衣裳,悄声吩咐桂妈妈,“一会儿出了府,寻一个妥帖的人去庄子上报信,切不能怠慢了楚家,这礼……”她扫过院中停放的赤漆封箱,摆手让人一并带上,“不可废,叫他们随我一道出门,与报信的人同去庄子。”
来人是云婉,传召之人无非也就是皇后,这其中或许也有官家的意思,老夫人缓了口气,快步到正堂去,接着便随云婉上了轿辇,赶着天色入宫,韩老夫人猜测大约还要在宫中留宿一晚,于宫门落锁前出宫,怕是不便推辞。
城中不许纵马通行,韩霁不得不放满了速度,但心里仍揪得紧,因走了一条小径,恰好与报信的人错过,赶到府门前,大门紧闭,它急忙去打听,才知祖母被宣召入宫。
官家的意思已经摆在明面上,又听闻祖母方才派了人去庄子里报信,连带着庚贴一并送了过去,媒人是迟府老夫人,眼下也不知因何事耽搁,尚未启程。
韩霁转道去了迟府,哪知迟老夫人也被宣进了宫,可见官家也是反对他结这门亲事,要靠着这种手段阻碍,此事定与自家大伯脱不了干系,想必他这些日子上了不少手段。
那么接下来,最后该防备的就应当是他了,韩霁调转马头,从小道一路往城门摸去,在确认过城门处无人巡查,才大大方方从小道里走出,准备往城门去。
斜刺里窜出一队人,一顶玄色软轿,不必待轿中人掀帘子,韩霁便猜到了来人,当即翻身下马,拱手道:“中贵人特意在此等候,可是为了寻韩某。”
一只手探出帘子,里头的人裹着厚厚的冬衣,用一种极为细腻尖锐的声音说道:“官家邀大人入宫下棋,就请大人随我等入轿。”
韩霁俯身再行一礼,被冬日里的寒风刮蹭脸颊,险些有几分挂不住脸,但这位中贵人又是何等精明人物,万不能让他捏住了把柄,他迅速收回表情,强压下情绪,柔声道:“我与一位好友有约,可否容我雇一人前去送信。”
“这便不必了,官家有命,要大人速速入宫,大人还是快些上轿吧,”他甩下帘子,略带讽刺的说,“大人的那位好友,又何以能同官家相比?”
韩霁掐紧拳头,淡然应下,到后头上轿,眼神撇过城门望向远方,在心底沉沉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