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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飞却道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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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霁入了迟府,径直到迟沂院中,咕噜噜滚了个东西过去。

    帕巾散开,尽头是一琉璃玉兔,抱着一只葫芦昂首向上,半耷着一只耳朵,十分的憨态可掬。

    迟沂大为不解,拿起琉璃兔子反复研究,问道:“有什么说法?”他左看右看也觉得不像是什么证物,一无机关密信,二无特殊印记。

    那琉璃兔子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小巧,韩霁也怕他捏碎了不好交代,于是解释说:“楚姑娘挑的,让你拿去哄哄程三姑娘。”

    迟沂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程若姀被他丢在褚缨家的事,哎呀一声懊悔至极,“我忘了这茬,”说罢去外头寻侍卫查问,确认程若姀安全归家后,立马松了口气。

    他捏着琉璃兔子,疑惑道:“这亮晃晃的东西,能顶事?”

    韩霁亦是一窍不通,端着盏茶,小抿一口随后道:“琉璃色泽极美,我虽不晓用途,但常见楚姑娘买,许是姑娘家的爱好,你要是觉得不稳妥,不若多买上一些。”

    以量取胜,也不失为一种法子,迟沂忙说言之有理,叫下人出门去廊桥买上一匣子回来。

    收拾好琉璃兔子,韩霁就要同迟沂说些正事了,屋子里清了人,迟沂将今日审出的口供递与韩霁,沉声道:“这事儿有些蹊跷。”

    “不难觉察,”韩霁接过口供,大致扫了一眼,上面提到与李尚书的一些往来,以及授职一事,遂问道:“之前可有查过此人。”

    迟沂摇头道:“与李尚书牵扯之人何止百人,如今司里分了两拨人出去,人手不足,追查起来有些麻烦,今日到案库里查了查,记录不多。”

    “这严铭玉是今年新科进士,出身扬州寒门,先祖曾任太傅一职,家学累至三代起衰,到严家这一辈连祖产都没能保住,他家与程家有些姻亲,于是得程家保媒,与楚姑娘定了亲事,这门亲事初夏时便退了,严铭玉去信扬州登门退亲,没几日楚姑娘便启程去了寿州。”

    这些事,楚伯父在狱中就同韩霁讲过,那时候伯父以严家小子相称,故而他一直不知其名。听到这里,韩霁有些沉默,便仰头灌了口茶,激得嗓子有些发涩。

    迟沂继续说道:“严铭玉在京中备考,得闲便往诗局里扎,一来二去便认识了李尚书家的千金,借此到李尚书前漏了脸,不过他对外只说,是在书院作诗时得了李尚书点拨,遂成了他的门生,李家有一位庶出的姑娘,听闻原本是有意要指给严铭玉,盼他断了心思。彼时李尚书刚从侍郎一职升任,欲拉拢方家,这事便作罢了。”

    迟沂拍了拍韩霁的肩膀,忍不住提了一嘴,“得亏你带走了方元,不然这时候,八字指不定都有一撇了。”

    听得出来,这严铭玉是个有野心的,科举在即,如此要紧的情况下还接连往诗局去,又恰好遇上李家姑娘,要说不是有所图谋,却也绝非安分守己之辈。

    联想到楚伯父在狱中讲过的退婚书一事,这其中还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严铭玉在信中提过,他与楚家的婚事,李尚书亦极力反对,可单是因林家旧事,不足以说服严家。”

    迟沂听了不做声,这句不足以说服□□实也是他疑惑的地方,就好似一道筛子来回抖动,找遍了细节,总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说……”韩霁转而想到一个念头,“是李尚书不想惹祸上身呢?张敬远借楚家暗线运货一事,他一定事先得知,当时皇城司已然奉命彻查,他早知楚家会出事,担心查到他名下,这才阻止严铭玉履行婚约。”

    这一局,看似条理顺畅,实际就是李尚书抛出的一个幌子,先是由赵涪逼张敬远重操旧业,将私盐送去陆县境内,再引皇城司人前去陆县,逼得张敬远不得不接手安排,再顺势提醒楚家暗线一事,诱他引楚家入局。

    楚家是南境极具渊源的商贾人家,与各大富商皆有姻亲联系,经商版图遍及南境各大州县,绝非一般商户。

    将私盐案引向民间商贾,便可以商人逐利为由推诿,为他们扫清痕迹获取时间,待将皇城司人彻底引向扬州,趁势斩断应天府到京城的暗渠,一切便查无所查。

    败就败在楚家从陆县的案子里脱离出来,柳驸马又因西夏玉矿一事心急跳出。

    李尚书纵然极力搅乱局面,更是向官家提议派推勘官前去陆县,没想到此举反倒让官家起疑。

    迟沂啐了一口,“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咱们在外头出生入死,他在朝中三言两语便叫咱们功亏一篑,我在柳村蹲了三日,不眠不休才抓住了张敬远,他一句话反倒让楚老爷入了狱,如今这个严铭玉,怕也不过是个幌子。”

    只是,究竟是谁的幌子已经不大重要了。

    韩霁问道:“信犬可有寻到方向?”

    “六皇子府。”

    看来,六皇子才是他们抛出的诱饵。

    想使一石二鸟之计,诱迟沂将矛头对准六皇子,届时可以蔑视皇室颜面为由,引官家下旨尽快了结此案。

    了结可以

    有很多种结尾,但是官家密令,私盐案必须止于李尚书这里,如今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岂不是上赶着撞。

    韩霁冷嗤道:“所以,今日书堂所见,是他特意为之吗?”不是不愿相信,正是因为熟知他的一举一动,是故倍感心凉。

    年少时以为的志同道合,在岁月的消耗下才发觉都不过是□□,戏法里的障眼法。

    迟沂摸出一枚玉章擦拭,哈了口气道:“书堂隔音极差,你当时就没察觉出来?那书生对你动向一清二楚,你与楚姑娘出门后,又有伙计来报,说茶楼出了乱子,要寻楚姑娘过去,毓卉坊里同样也做了准备,只是碰巧你提前去了楚家。”

    韩霁不解,“我与楚姑娘出门未带随从,难不成他是派人一路尾随?”这不是最重要的,或许楚姑娘也在监视范围中,“他今日故意放楚姑娘留住严铭玉,又刻意放慢速度,引你的人跟上,楚姑娘那边……”

    果然被盯上了。

    他当即起身要出去,被迟沂按下,拍了拍道:“已经添了一倍人,你没察觉院子里的人少了许多吗?我总不能净拿皇城司的人去守,安心些。”

    迟沂将玉章凑到他眼前,“还有正事要聊,你就是急着去寻你的楚姑娘,也得看看天色,”他指着外头,意思是这时候登门,难免叫人骂一声登徒子,索性这事儿她也解决不了,不如让人家睡个好觉。

    白天下了场大雨,夜里却亮起几颗星星,层云散去,明日当是个好天气。

    韩霁坐回原处,叹声倒了盏茶,这一聊便至夜半。

    送走韩霁,迟沂提壶倒茶,抖了两下,茶盏里也不过撒了两滴,他撇撇嘴,丢了茶壶进卧房,咕噜滚上床了事。

    ……

    西夏玉矿流入,在朝中掀起巨浪,私盐案未结,边境贸易再生动乱,一桩桩一件件都叫官家头疼不已。

    今日早朝,官家当庭震怒,下令重整边防。皇城司呈递昨日案报,并于京城大肆搜捕书生,南下整肃盐务的监察御史也递回奏书,陈述公务。

    朝中职位空缺,各势力争相抢夺,户部尚书一职已由侍郎林攸补缺,韩霁在盐铁司上职时,也向正使刘大人提了一嘴柳无常调职一事,求了一封举荐信。

    柳无常想接替父职入皇城司,便要辞去这身文职名头,从头再来,过程必然极其艰难,不过他心性非常,韩霁深知留他在盐铁司屈才,故而放手随他。

    而张怀数罪并罚,已于牢中自尽。一身荣华散尽,除却浮名,人这一生唯一条命而已,他似有留念,留信认罪,死时向西南而跪,面含笑意。

    那飘散着烟雨的西南,成了记忆里的一抔黄土。

    悔与不悔,或许参半。

    韩霁得知消息后,并不意外,只是想起丧生河底的那些手下,便起了一坛好酒,去了城西,那里立了几处衣冠冢,聚在一处,黄泉路上也算能做个伴。

    这仇虽然报的不算痛快,好歹以命偿命,能做的,也唯有这些罢了。

    他盘腿坐下,与墓碑相对,举杯淋下,划下一条长线。

    “张怀自尽,说来也是便宜他了,”柳无常默默出现在他背后,也提了一坛酒过来。

    韩霁嗯了一声,他便在一旁寻了一处位置,踢了踢落叶,撩袍坐下。

    “想好了,当真不会后悔吗?”韩霁举杯饮酒,哑声问道。

    柳无常自摇了摇头,说不知,“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每一样选择会不会叫自己后悔,”他启开红封,仰头咕噜咕噜灌下,酒水顺着两腮流下,两条晶莹的水线划过脖颈,滚到衣襟上,他抬手随意擦了擦,笑道:“我只知道,盐铁司不适合我。”

    他扭头,望着韩霁,“不止盐铁司,其实哪里都一样,官官相护,尔虞我诈,在皇城司里是出生入死,做个一心为民的文臣也是出生入死,我自认为没有那般高尚,还是做个俗人的好。”

    坛口太大,淋到酒杯里,在外间撒了一片,韩霁放下酒坛,沉默着抬头望向那一块块墓碑。

    半晌,道了声:“也好。”

    将酒杯在柳无常手中的酒坛上碰了碰,发出一声清脆。

    或许盐铁司改制后,这帮从前亲密的好友,也会各自散去。

    韩霁仰头,见漫天落叶飞舞,褐色染上金黄,翻飞着的却是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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