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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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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钟后,隔壁脚步声响起,听得出来是要往外走,映棠想也不想拔簪子划开缝紧的香囊,往手上倒了倒,随手抓了本食谱就往外走。

    推门正好撞见二人出来,便假装低下头往来人身上撞去,书生被她撞了一下,警惕心瞬间生起,忽闻一阵馨香扑鼻而来,竟觉周身萦绕,映棠手里的书恰巧掉落地上,书生低头瞟了一眼,捡起书递到她面前。

    他细心打量眼前的姑娘,映棠柔声屈膝道谢,又淡定接过食谱,却不以正面迎之。

    书生观她手腕纤细,气质如兰,绝非是有武艺的探子,见她低垂着头,想是姑娘家羞怯,于是便不作怀疑,绕开映棠往楼下去。

    映棠趁势抬头,落于其后的严铭玉果然停下了脚步。

    无他,她现在没有别的理由能顺利将书生留下,只能尽力牵制此人。

    映棠咦了一声,强压下情绪,轻声叫道:“严郎君?”

    严铭玉表情逐渐僵硬,眼神微微颤抖,半晌,回了句:“你怎会在此?”

    映棠实在不欲与他多言,此刻努力控制着呼吸,翻开手中的食谱道:“听闻此处书籍很多,想寻一本食谱,就过来了,”熟人见面,照例要问候几句,于是又问:“你呢?如今已有功名在身,是要寻什么书吗?”

    严铭玉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前迈了回来,尴尬笑笑,“想寻一本诗集,不过没有寻到……”

    映棠适时打断,不想听他废话,“进来坐坐吧,许久未见,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的吗?”

    她转身请严铭玉进去,做出邀请的姿态,严铭玉抿了抿唇,拱手在门外躬身行礼,这才迈步入内。

    映棠转头将门合上,径直走向窗边,坐到韩霁的位置上,“此处没有茶点,便恕我招待不周了。”

    严铭玉捏捏衣角,到映棠面前坐下,扭头往窗外看去,那河中行来一叶扁舟,船夫立于船头撑杆,一撑一划,颇有节奏。

    二人沉默了一阵儿,严铭玉有些坐不住了,于是开口道:“若无什么要紧的事,我便先行离开了,我还有些要事……”

    “要紧的事,”映棠不屑道,也学他向外看,“你一纸退婚书公然登门,也只是不要紧的事情吗?”

    他在此处坐立难安,映棠又何曾不是,她一贯不喜与人追究过往,只觉得既然已成过去,就合该向前看,如今是要借计较往事将人留下,脑中的那一道道弦纠缠在一起,就为了图一个法子,映棠咬咬牙,犹豫着要说什么话,才显得她耿耿于怀呢?

    思索间偷偷将破开口子的香囊往桌下的塞了塞。

    严铭玉便不开口了,他望着窗外长叹一气,扭回头直视映棠,“退婚一事……是我考虑不周,连累姑娘名声,严某此生也怕是难以偿还。”

    退婚书里的内容,映棠都一字一句的读过,她抓着那处退婚缘由,直刺道:“严郎君的偿还我等是没有福气受用的,不过有些话还是想要问问清楚。”

    “楚姑娘但说无妨。”

    映棠遂问道:“信中言,郎君本无意这桩姻缘,却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得毁约,但我楚家送你入京赶考,你却以恩师为由退我二人婚事,一则损我楚家颜面,二则堕了文人体面。”

    “那信中恩师李大人,可是应承郎君婚事,叫郎君弃我楚家颜面?若是一心厌恶,当初又何必应承下婚事,却做下这等背信弃义之举,惹人难堪。”

    严铭玉略略震惊,又心里赫然,“我并非厌恶楚家,当初虽也是看在……程知府做保,家父应下婚事,只是严某一心读书,确无意楚姑娘,只是恩师于我有提携之恩,他得知我与姑娘婚约,便同我讲了一段过往,直言若我与楚家结亲,授职被替一事,便不再为我做主,买回祖宅需有官身,严家等不得,我只能辜负姑娘。我知姑娘也并非心悦于我,不过是因着媒妁之约罢了,既如此,我大可放开手。或许日后我会心有遗憾,长久难消,但我不得不为,你我二人之间,缺了太多缘分了,委实不相配……”

    严家沦为寒门末流,早已是扬州城家喻户晓的事,祖上荣光不再,只余清名在世,严家又三代无官,祖宅也因贫卖与一位大官,后因贪腐被充公,于是到了严铭玉这一辈,好不容易出了个读书的苗子,自然将全族的希望都押上。

    “我出身寒门,一辈子爬到头,也不见得能登朝,既然无力挽救,那么这纸婚约,除了将姑娘牵连进去,并无益处。程知府也曾尽力相助,奈何京城这地界儿,”他自嘲似的笑笑,“他也无力帮我,我虽考中进士,可却迟迟等不来授官,因一番机缘拜入李尚书门下,是他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这京城的官,仅凭学识是做不长远的。”

    “我无人脉,差事落到头上,也能叫人轻易夺去,恩师说能助我,我愿意信他,是以去信退婚,要将这门亲事绝的干干净净,姑娘怨我,情理之中,严某愿受责罚,绝无怨言。”

    他虽也曾轻视商贾,只是瞧不上那些个狡猾敛财的手段,又亲历商人在饥荒年

    间抬高粮价赚不义之财,便认定商贾多是贪婪无耻之辈,然而满心奔赴的京都中,官场里那些阴私肮脏的做派竟随处可见,往日种种愚昧至极,可见人若如井底之蛙固执己见,早晚也会被落进水井的石头砸中。

    “这位李尚书,现下可是入了监牢?”

    严铭玉答:“正是。”

    说来她也不过是无妄之灾,好在扬州不似京城,纵然缺了皇城辉煌,倒也不至于会被闲人的唾沫星子的淹死。

    她姨母,不正是被淹没在京城众人的唾弃之中吗?

    映棠抚摸书页,想起一些旧事,难得的平静下来,“那么如今,你可有实现夙愿。”

    对方沉默了。

    映棠瞥见他微微内曲的手指,从他面上捕捉到一丝不自然的神态,心里有了答案。

    半晌,严铭玉失笑,“我不过一小小的太常博士,赎回祖宅一事任重道远,如今多事之秋,只求仕途顺利,不敢奢望其他。”

    李尚书失势,照例要盘查其党羽,他门生众多,要查到严铭玉这里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京城每日都有人被官兵带走,尚书府门前那道封条,风吹雨淋,丝毫不见松动,日渐成为这浮华京都里的常态,严铭玉数次经过,历经期盼、绝望,到如今反倒是认命一般。

    映棠淡笑,忽而生出一股悲凉,“若是郎君现下有法子能为李尚书洗脱罪名,你会做吗?”她问道,眼中留了一分期待。

    严铭玉怔住,不知在想着什么。

    窗外的船夫高声唱起长歌,拖长了尾调,一杆撑起,船身隐入视线盲区,竹竿波动河水哗啦作响,应和曲调。

    “我会。”声音掷地有声,比往前任何话语都要坚定,虽然不知为何,她会有此一问。

    映棠心一颤,“明知李尚书有罪,也会做吗?”

    严铭玉转眸瞧她,像是品出些什么,凝眉反问,“不可为,便不当为吗?姑娘既已知晓缘由,何必多此一问呢。”

    罢了,何必再问呢,各人有宿命。

    映棠轻声叹息,整理好情绪,想起自己千方百计留他在此的目的,于是取出一张宣纸,铺平在案几上,提笔写道: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

    严铭玉缓缓握紧双拳,视线落于笔墨间,不忍触动,只好站起身来。

    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映棠抚袖收笔,俯身吹干墨迹。

    “当年婚约初定,我于廊桥寻你,听你在士子间品诗论道,曾高赞宛陵先生气节,登楼传颂此诗,那时候,我虽知你对婚事不满,非是良配,却被你满腔豪情壮志所感,如今想想,竟也时过境迁。”她随即起身,将宣纸递于严铭玉。

    那个在高楼上高唱梅宛陵诗作的少年,默默伸出双手,既虔诚又悲壮的略过诗句,只觉两手颤颤,空余遗憾。

    严铭玉松开手,宣纸轻飘飘翻转,不知被哪阵风席卷,顺着窗台飞出,他出神的追寻着,渐渐地心不再动摇,越发的冷静起来。

    映棠扭头望着大门方向,几分焦急,几分无可奈何,她知道自己再无话可说,只能留严铭玉到此,若迟沂的人没有赶来……

    “你当真要救李尚书吗?”映棠只问这最后一遍。

    话到这份上,再无情分可言,严楚两家婚约断绝,映棠不再是寻常叙旧,要论的是他此刻的立场。

    若非有意为之,何必重三叠四。

    严铭玉猛地抬眼,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看向她,“莫非你……是故意将我拦住,”他骤然寻回理智,想上前逼问,又想到在此处耽搁许久,担心书生现状,快步向外走。

    “相识一场,我只有一言提醒你,今日出了这书堂大门,郎君的下场,合该心中有数。”

    严铭玉苦笑道:“道不同,楚姑娘莫要误我。”随即不顾一切,摔门而出。

    他要救的不是李尚书,是他自己,只要书生无恙,或可借新的靠山避开一劫。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映棠坐回原位,抬手翻开韩霁留下的志怪小册,里头讲的是狐妖扮县官断案为乞儿鸣冤的故事,登时心有感慨:万幸至极,念及此,不由会心一笑。

    正欲细看,忽闻一阵吵杂,严铭玉半道折返,又回了这处。

    看来是韩霁带人回来了,映棠郁气疏解,心道总算是赶上了,不枉她费力拖延。

    他凝视着映棠,见其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安然落座,那股掩藏在君子面皮下怨念,逐渐一发不可收拾。

    “为何算计于我,婚约一事是我不该,严家大可补偿,何至于阻我前程。”

    眼见着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外,映棠放下小册,到跟前屈膝朝严铭玉一福身,“实在对不住,郎君当初叫我当众难堪,今日我小人之心,也报一回,这位是皇城司的大人,我这也算是引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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