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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势不缓反急,砸在伞檐上四散飞去,在岸边汇聚成丝缕瀑布壮烈投入河中,呼喝声抢在一起,鹅黄像星点斑驳于脚下。

    映棠拾起一朵坠入泥水中的藤菊,没由来生起一丝惋惜。

    她想说算了,这样大的雨,早就伤了根本。仰头之际,映棠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透过那几乎被砸的破败的雨伞,在浓雾笼罩的水边,视线尽头,韩霁向她倾斜了一把伞,将她手上那把拨开。

    “雨这么大,怎么来了这里。”

    韩霁将她揽进了些,带到屋檐下,轻声道:“今日休沐,得一位同僚宴请,恰好来了南市,所以过来看看你,”他转头望向雨幕中的藤菊,轻轻拍了拍映棠的肩膀上的水渍,“雨天寒气重,花没有了,以后再种。”

    该抢救的都抢救下来了,余下的也无法强求,映棠点点头,让小厮们到廊下避雨,“见夏,吩咐厨房多做些姜汤。”

    她转身攀上韩霁的胳膊,想带他去见见父亲。

    这一攀,只觉手上一片湿润,她赶忙上前去看,韩霁后背衣袖尽湿,走过之处淅淅沥沥的留下一滩水渍,半晌,她一声长叹,取出绣帕给他擦手,将人带到一处客房。

    “你在此处等一等,前几日相中一块料子,觉得配你,便让人做了一身衣裳。”她到房中取来衣衫,递与韩霁,特意退到门外等候。

    韩霁很快便推门而出。

    雨下了有些缓了,映棠望着屋檐下齐整的雨线,愣了会神,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一回头,不禁扬起一抹笑。

    青黛色很衬他,人立于屋檐下,隔着雨幕显得沉稳又添一分静谧,墨发高高束起,肩背直挺,腰侧也收的恰到好处。

    他长身玉立,犹如修竹,却低头挂上一只海棠纹样的香囊,泄了几分文气。

    映棠莞尔一笑,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一面往正堂去,一面柔声道:“你将那玉佩赠与我,怎么也不寻一块新的补上。”

    早料到她会开口,韩霁拿起那枚香囊,从容道:“香囊也很好,至于玉佩,近来一直不得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不打紧。”

    映棠还是喜欢他戴玉的样子,初见时墨发深处的那根玉簪,说来已经很久没见他戴过了,但如今却也矜贵萧然,于是回道:“一会儿先带你去见见父亲,待我问过父亲,趁着今日你得空休沐,咱们去临街的玉石铺子逛逛,正好程姐姐也在京城,我去给她挑一副耳坠子。”

    韩霁点头应下,到正堂要穿过一道院子,韩霁举起伞,随映棠过去。

    在正堂外的游廊里,韩霁同楚父打了个照面。

    这会子终于在白日里见到真人,楚父抬眼打量来人,连头发丝也不曾放过,心下感慨:确实是一副好样貌啊!

    他恭谨上前行礼,道声伯父好。

    楚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于是缓和面色,请人到堂中做客。

    楚父说道:“适才下人来报,说韩大人到寒舍寻小女,不知所谓何事?”

    韩霁转身叫随从进门,送上一方匣盒,亲手捧于楚父面前道:“听闻伯父欲寻一套越州秘色瓷的茶盏,晚辈有一好友,恰于月前去了一趟越州,便托他寄了一套过来,路上费了些时日,伯父可瞧瞧。”

    映棠事先并未注意到旁的,这时候才发觉他身后一直跟着那随从,竟是无声无息的。

    楚父当即起身亲迎,又轻拿轻放,到茶桌上揭开匣盒盖子,里头果真是一套秘色瓷茶盏,用布巾小心隔开,以防磕碰。

    他取出一只,反复爱抚,哎呀一声连连称道:“真是好东西,”又赶紧叫人上茶,说不能怠慢了贵客,请韩霁到一侧落座,又吩咐道:“去取一盏清水。”

    这秘色瓷如玉似冰,入水仍不掩其晶莹润泽之感,触感极为细腻,楚父生怕失手滑落将它摔碎,赶忙倒了水,取帕子仔细擦拭干净,放回匣盒里。

    他决计不叫人落手,是怕小厮粗心,伺候不好这一套宝贝,要自己亲自送回房里,走前再三叮嘱映棠道:“为父去去就来,莫要怠慢了韩大人。”

    映棠顿时有些无奈,仓促而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见楚父叫了一伙人围过来,在周围替他护着匣盒,一众人如母鸡护崽,叽叽喳喳的一路嚷着。

    “这秘色瓷难得,父亲一直苦求不得,叫大人笑话了。”

    韩霁举起茶盏,清嗅茶香,闻言笑笑,“人各有所好,若是能讨得未来岳父欢心,何乐而不为。”

    映棠心下一愣,登时脸颊滚烫,噗呲一声笑,转而扭头望向门外,迎着寒风吹一吹神志。

    楚父不多时便回来了,叫厨房备了一桌好菜,席间拉着韩霁把酒言欢,下人们被驱出正堂,私下里议论着,来人恐怕就是未来姑爷,便相约挤到院中翘首打探。

    他酒量极差,但凡有生意上的往来,也是绝不多饮一杯酒,身边的常随楚植是饮酒的高手,今日许是因面前之人乃未来女婿,便破了戒,酒过三巡也就醉醺醺的不成样子。

    不过倒是记得方才女儿提起要出门的事,赤红着一张脸,拉着韩霁的手道:“烦劳大人陪小女出门,”他又拉过映棠的手,将一沉甸甸的钱袋放到她的手心,拍道:“别寒颤了自己,要是看中什么,都一并买了,不够的就让人家往家里送来,父亲替你垫付。”

    映棠接过钱袋,看楚父终于放下了酒杯靠到椅背上歇息,于是叫外头的小厮进来扶父亲回房休息,又伺候着楚父饮下醒酒汤,这才赶回正堂。

    “之前在狱中,父亲还对大人有些误会,今日倒是难得。”映棠吩咐人收拾残局,言毕一声叹息。

    韩霁解释道:“之前你去狱中探望,我曾扮作狱卒躲在暗处,伯父对我的种种误解皆一清二楚,是以我前后去看望过六次,也曾与他促膝长谈,他同我讲了你姨母与林大人的一段过往,提及你母亲的心结,我便托迟沂调查此事,也是碰巧挖到了开国伯大公子的一些罪证,开国伯府先后迫害了你表姐与姨母,叫伯母因愧疚抑郁成疾,如今罪有应得,伯父或许是因此事改善了对我的看法。”

    “若我母亲知晓此事,她定会万分开心,”映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开国伯府这根毒刺被人拔去,合该大肆庆贺一番,语无伦次间,接连屈膝行了几次礼,好像除了道一声谢,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犒劳眼前之人。

    “今晨皇城司查抄开国伯府,我派人给伯父送了信,他应是已经去信扬州了。”

    他接过伞,到屋檐下等候,二人决定步行前往玉石铺子,雨将停未停,小巷的积水小潭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涟漪,变化迅速,映棠抬头,又见伞面朝她倾斜,抬手轻轻推了回去。

    这天气就跟人的心情一样,骤闻开国伯府获罪,连雨都想要藏起踪迹,到云后躲了起来,被雨水洗过的街道焕然一新,连犄角旮旯里的污垢都冲散开去。

    映棠与他漫步于街市,不仅心情明朗,眼下这一刻,闻见清风,贯穿肺腑,也觉乌云悠然。

    韩霁忽而开口,拨开一丝凉意,“这一回,不单是开国伯府,更有意外之喜。”

    映棠抬头望他,听他继续说道:“之前在楚州派水贼劫杀我的张怀,亦于昨日被捕,他曾害我性命,又危及民生,在围捕中数次逃窜,最后却在开国伯大公子的外室宅院中,被寻到了踪迹,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

    “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映棠问他,“何以见得呢?”

    韩霁轻轻扶住她,带她避过水洼,“他派人劫杀我,让我得了机缘遇见你,纵然我们最终也会在陆县相遇,却不会因素未相识而错过,而迟沂正是在调查开国伯大公子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张怀,他二人的亏欠,是我们相识的缘分。”

    缘分,最难把控,却无处不叫人恰到好处的相遇。

    映棠默默行了两步,试探性的抬了抬手,最终落在韩霁握着伞柄的手上,“韩霁,如果我们注定相识,总有机缘会让我遇见你。”

    韩霁眸光微动,敛起一道愉悦的弧线,喃喃道:“我们总会遇见的。”

    如果没有那艘商船,也许还是那片花海,那条小路,有人从花丛间起身,遇见了穷途末路的他。

    人心悠然,小店不作美,二人行至玉石铺子前,遥见打烊字牌,顿觉可惜了。

    暴雨影响了生意,店家便收拾着,早早关门了。

    “难得得空,铺子却关门,”映棠伸手到外头接雨,发现雨自然停下了,于是推了推韩霁的手。

    韩霁收了伞,扭头向四周打探,指了西面的街道说,“这时候回去也是无趣,那间有处书堂,咱们过去瞧瞧。”

    “也好,”说不定能寻出一两本合眼缘的话本子。

    书堂不止经营书籍售卖,也可提供雅间读书,是故二楼常临水而建,开一排长窗,好读者临窗而窝,夏可听蝉鸣,冬可观飘雪。

    映棠寻了几本食谱,上到二楼楼梯口等待韩霁,他挑了一本志怪小册,付了账往楼上过来。

    原是留意着他那处,不觉一人打身边经过,那人到她身后与人拱手见礼,似是相识,映棠寻声望去,撞见了两张熟悉的脸。

    她背过身来,忙往楼下走,走了一半又停下,等韩霁行至她面前,映棠拉过他的手,犹豫了一阵儿,推他往楼上去。

    二人进了定好的雅间,这里头隔音不算好,门外压下地板的脚步声能丝毫不加掩饰的被传进来,多是窃窃私语,也无甚么人打听,谁人在你门前停下,屋内人无有不晓的。

    她留意到人就在隔壁,所以特意拉了韩霁到此处来。

    待关上门,坐到窗边,映棠在韩霁手心写道:隔壁二人,一人是芸楼逃脱的书生,一人是与我曾有过婚约的人。

    韩霁愣了会儿,放下志怪小册,回道:可是你助迟沂追捕的那人。

    映棠点了点头。

    韩霁收回手,对映棠比了口型:你在此等我,我先去寻迟沂的人过来。

    她推韩霁胳膊,催他快些出去,又翻开食谱,以作读书状,让他安心。

    韩霁遂稳步离开,映棠不敢往那头靠近,想来也听不见什么,思索韩霁能否在人离去前寻来人马。

    她四处翻找,想在身上找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寻出一枚香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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