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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州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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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乞丐是为父翻案而来的。

    今年春上,因长年受洪灾侵扰,照例该在入夏前修整堤坝,从洋河放出一部分水,万没料到雨季会提前,洋河河堤垮塌,河水冲了一部分农田,也毁了几处盐仓。

    县令领人冒雨前去,先抢救了被河水冲毁最轻的几处仓库,但夜里被大雨阻隔了退路,划船离开时,船底透水下沉,县令一行人落水失踪,村民相约搜寻,才在隔日芦苇丛中,寻到了几人尸身。

    那时候有人偷偷瞧了一眼,被抬上来的几人,皆面色苍白发肿,县令手握一块圆石,村民费了好大劲才掰下来,于是有人称是水鬼劫船,总之形状极惨。

    朝廷下了嘉奖令,但县令举家皆丧生于洪水之中,赏银亦不知所踪。

    这件事隔了许久,但因私盐案的爆发,故而如石沉大海。

    小乞丐起身下跪,朝韩霁深深叩拜,“家父邵荀,正是光武县县令,兰亭千里跋涉,只为鸣冤,”他推开前来搀扶的手,不住地磕头,韩霁无奈只能伸手托在邵兰亭的额头上,让他抬起头说话。

    “你叫邵兰亭?”韩霁拽他起来,按到椅子上。

    邵兰亭点了点头,坚定地望着他。

    韩霁遂问道:“先前在寿州,你为何闭口不言,我记得你那时是随一妇人离开。”

    邵兰亭道:“那时候我不敢说……”他缓了口气,解释道:“此事要从三月前说起,州官贩卖私盐,是我父亲生前一直秘密暗查的事,盐仓被洪水冲击虽是事实,但雨量不大,故而我父亲一直觉得堤坝坍塌另有蹊跷,那日他赶去盐仓,无意间发现仓斗是夹层的,便猜到有人借此偷藏官盐,他欲上书密报此事,中途归来的路上便被身边人推下了水。”

    这么说邵县令身亡,不是因为船透了水,而是人为。

    韩霁揣摩片刻,“你可是亲眼所见?”

    邵兰亭摇头道:“我从严光那偷听的,当时光武并同周边盐县等县,都是由盐监官严光巡查,父亲出事的消息还未传出,他便来了邵府将我带走,并在夜里给母亲他们下了迷药,将他们抛于水中,对外宣称我母亲他们为寻父亲尸身意外被洪水吞噬。”

    他说到此处,抹了把眼泪,紧紧攥着拳头,“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在出发前,严光便得了消息,收买了我父亲手下的一名衙役,父亲出发时带了六人,可最终捞起的尸身却也只有六具,严光原本担心父亲在家中留了证据,要将邵府赶尽杀绝,却刚好出了煮盐工失踪一事,担心事情泄露被过河拆桥,这才额外留下了我。”

    “我不知与他联络的人是谁,但他带我见过那人,身形格外高大,手背上有一道疤,像是一位将军,严光同他说我身上有证据,威胁那人送他离开楚州,没想到才出了楚州那人便突然变卦,欲杀严光于寿州境内,严光身边有些武艺高强的打手,拼死护住严光逃到了一处叫栖红镇的地方。”

    难怪那时候张敬远急着摆脱他赶去栖红镇,原来是为了抓严光。

    韩霁问道:“你们到栖红镇是什么时候?”

    邵兰亭垂眸想了一会儿,回道:“应当在……六月初左右。”

    这便对上了,韩霁正是在那几日入的陆县。

    映棠打着扇子从桌前路过,走到门边向外瞧了几眼,招手让路过的伙计唤来陆鹤。

    说完,便倚靠在门边上,开了一丝缝隙,留意着路过的人群,以免被有心之人打探。

    韩霁说道:“你是如何与严光分开的,他在陆县被抓时,马车上只他一人。”

    邵兰亭道:“他在栖红镇与当地县尉见了一面后,便尾随县尉车队入了县尉府,我被安置在柴房内,由严光的一名丫鬟看守,那天府中大乱,我趁机从后门逃出,但那丫鬟有些功夫,在街上追到了我,她带我回去时,县尉府就被官兵围上了,又听闻严光在城外被抓,丫鬟想救人,就带着我跟着官兵的车队走,一路经过烟霞镇到了寿州,混进南境过来的流民中。”

    “我们在中途遇到了那个县尉的手下,他们想打探县尉和严光的下落,于是进城后,那男人就离开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他穿着一身伙计的衣裳过来找了丫鬟,我当时正在装睡,和一群流民挤在一起,听到他悄声说‘事情败露了,’余下的我听不太清,不过两日后茶宴居设了百善宴,那丫鬟带着我过去,好像在打探什么。”

    邵兰亭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楚映棠的马车,他们混在流民中,却因语言不通,不敢贸然说话,丫鬟总是拉着他蹲在小巷里,捂着他的嘴,不许他开口。

    大部分时候,他都被她用迷药迷晕,睡在她怀里,在旁人眼中,不亚于一对母子。

    那日县尉手下没有过来送迷药,邵兰亭提前醒了,于是闭着眼继续假装,却听见隔壁茶宴居的老板过来送菜的声音,他偷偷睁开眼,便看到了映棠身边的韩霁。

    在县尉府逃出被抓回时,他在张宅门口见过那张脸,是官府的人。

    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能抓严光和县尉的人,必然是好人。

    所以他眯着眼扭头,见那丫鬟去拿吃食,当即起身撒开腿往巷子外跑,因长久被迷药所累,跑出巷子时只觉得头昏眼花,奋力奔上前时,刚好抓住了映棠的裙摆。

    邵兰亭略含歉意地冲门边的映棠笑笑,“我弄脏了姐姐的裙子,你却送了我糕点。”

    映棠摆头说没事,“当时那样好的机会,问你为何不说呢?”

    邵兰亭道:“因为那人回来了,县尉的手下,他在暗处向我打招呼,用一把弩箭对着我,你大约没察觉,他身边有好多人,我猜我当时若是说出了口,便无命活到今日。”

    韩霁听到这里,欲言又止,却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小年岁,能做到这般,也很不错了,”他其实察觉了,那日带了一队迟沂的人马,在茶宴居外发现了赵涪的人,只是他们不敢跟的太近,韩霁依照计划将人引出城,并派了方元引诱,对方误以为韩霁的目的地在于金安寺,实际韩霁转道将映棠送去了岳雾山,令对方自投罗网。

    “后来呢?”映棠问。

    “丫鬟将我带回了巷子,我担心她要下手害我,这时候县尉的手下也赶了过来,我便说是丫鬟让我这么做的,她想叛离,趁着他二人纠缠,就喊道分糕点,流民们听出我们并非来自南境,于是也围了上来,我从他们腋下挤出去,在横桥下的水里泡了半日,才赶逃出来,只是我不敢再回茶宴居了,后面找不到机会。”

    兜兜转转下,邵兰亭听闻知州被抓,混到人群中去打探,他学着路边跟随父母做活的小姑娘给自己挽头发,抹黑脸到处打探,在接连几日都只看到一个男人出来主持百善宴时,忍不住上去问了一句,才知道映棠他们早已离开了寿州。

    陆鹤上楼来了,他方才去厨房拿粥,听到映棠派人催他,于是乎捡了碗现成的汤饼端上来。

    映棠转头轻声问道:“先吃点汤饼缓缓胃,”她接了托盘过来,让陆鹤守在门口,要邵兰亭歇一歇。

    “前因后果我们大致也了解了,余下的你都不必担心,你没有路引,想必一路过来吃了不少苦,再说下去嗓子该受不了了,”映棠听得出他的嗓音已经越来越沙哑了。

    邵兰亭捧着那碗面,听到有人关切的声音,低手咬了两口,便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亲人离世,贼人胁迫,自己每次逃亡的时候,都存了必死的心态,心想要不就寻条河跳进去,也好随了家人,想来地府里定能团圆。

    然而他又不甘心,曾经也是衣食无忧的官家子弟,如今流落街头,一路摸爬滚打的过来,午夜梦回里都是亲人冤魂的痛鸣,父亲总说人世险恶,他却越来越想活下去。

    邵兰亭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懈下来,渐渐地泣不成声,他埋头俯在碗里,咬着一根汤饼,随泪滴混进汤里。

    映棠上前拍着他的背,不知该从何劝起,只能任由他自行消解,于是扭头看向韩霁,“得想办法将他送到迟大人那边。”

    韩霁起身,示意楼下道:“来前约了迟老夫人一道去城外的庄子,估摸着这时候该来了,我去楼下问一问。”

    韩霁迅速出了门,不一会儿便拿着一样玉佩回来,这时候邵兰亭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映棠递了帕子给他擦脸。

    “迟沂今日去了城外办案,晚些时候才会回来,迟老夫人给了这枚玉佩,要我们先将人带去迟府。”

    映棠一边帮邵兰亭顺气,一边接下玉佩,“想必你还要送韩老夫人和迟老夫人去城外,一会儿我让陆鹤送他过去,”她喊陆鹤弄两套伙计的衣服过来,“假借外送茶点的名义到迟府去。”

    邵兰亭一会儿要换衣裳,映棠干脆就让韩霁留下来陪他,“你祖母过来了,我总不好一直待在此处。”

    且韩老夫人要去城外庄子小住,映棠总得备些东西,毕竟是韩霁的祖母,又对她格外亲切,映棠不能失了礼数。

    映棠叫来伙计,低声吩咐他去厨房准备食盒,“我记得新送来了扁橘,你让人装一些,还有杏片一类的干果子,来的是两位老夫人,各样要准备两份,还有金玉紫苏糕……来不及了,让张师傅做两道拿手的糕点来。”

    伙计抓紧下楼准备,映棠收拾好仪容,去面见两位老夫人。

    邵兰亭深吸两口,时不时还要抽泣一声,方才哭的太狠了,这时候连话都说不全,他从胸口摸了两把,掏出一包发黄发酸的布来,脸颊瞬间便红了,“这……这是……”连着抽了三声气,“那个……将……军……掉……”

    韩霁费劲的听完了,大约分析出来,是张怀在楚州边境围杀严光时,邵兰亭趁乱捡的,至于他怎么捡的,韩霁没听出来。

    陆鹤坐在一旁,伸长了脖子贴近他,又听邵兰亭继续解释,“严……人多……伤了……就掉了……”

    陆鹤猜道:“严什么的带的人太多,什么将军没得逞受了伤,摔出去时掉了,他就捡了。”

    邵兰亭听完,一边抽泣一边赞同

    似的连连点头。

    猜对了。

    韩霁松了一口气,可真不容易啊,他拿过那包发黄发酸的东西,被刺激的气味熏的险些睁不开眼,打开后,里头是一枚印章。

    陆鹤只瞧了一眼就认出了东西,他哟了一声,惊道:“岳濮先生的雕工,你小子挺能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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