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序
大抵是因为这毛手毛脚的性格,方元时而直率纯良,时而叫人恨得牙痒痒,就好比这时候趴在软榻上的韩霁瞧见他,脑子里有一万遍想揍人的冲动,奈何不好多动弹。
所谓有伤在身,有苦难言。
十板子挨得不算重,得亏有相熟的人替他粉饰一二,没伤筋骨,只破了皮肉,但也就是这皮肉伤也须得多折腾几日。
少说也要个三四日,才能勉强去些肿胀,韩霁偶尔起来走一走,就觉得有如上下分离的错觉,忽而麻痹双腿难以支撑,忽而又一抽一抽的扯筋动肉来。
韩霁紧握双拳,怒视方元,过一瞬又恢复神态,叹气道:“你到底还有什么是能记得住的。”
方元立马毕恭毕敬的站直了,“这不是事多给忘了嘛,但是消息想必是打探到了,我现在就去问,现在就去。”
趁着韩霁拿书丢过来之际,方元歪头闪开,直接窜出房门,快步流星般的往楼下去。
韩霁推开枕头,望着面前的排骨汤,陷入了长久的疑惑甩中。
映棠这会子出了门,马车恰好从客店门前路过,得亏方元从后门进出,否则当是要撞个正好。
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映棠吩咐陆鹤打听时,让他额外留意有后院侧门的客店,依照她对方元的了解,他们若是避居一处,为掩人耳目,多半不会从正门进出,陆鹤之所以能跟丢方元,兴许正因如此。
正门高于街道五尺,故而台阶格外醒目,人只要踏上台阶,总比街道上的人群要更容易辨认。
映棠挑开一角帘子,视线从一家家客店略过,虽有期盼,但意料之中并没有瞧见相熟的人。
也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对方有意避嫌,哪里是那般好打听的。
随着马车往茶楼驾去,映棠整理好情绪,甩了帘子往后靠住闭目养神。
她现在要赶去茶楼,掌柜的送信过来,有贵客下定金一百两,购下临泉雪芽一年的量,要速速于茶楼面谈。
茶楼的布置皆比照京城流行样式,楼层不得超过四层,临河地界搭建赏景台,客人乘坐渡船可在任何一家赏景台边停靠上岸,这赏景台也额外有一样用处,充作临时戏台吸引两岸游人,茶楼也算消遣所在,往常也聘说书先生过来,搭一个小小的书案,一醒木一折扇,摆一场故事。
映棠到茶楼时,说书先生正好上工,伙计们搬着书案过去,往他背后摆屏风,高台上挂了帘子,上书今日说书名录杨柳序。
买茶的客人是位年轻妇人,听闻说书名录,特地要了二楼敞间的席位,说是有兴致听一道。
映棠上前见礼,吩咐茶侍在一旁招待,做的便是客人要买的临泉雪芽。
“客人出手阔绰,愿买下临泉雪芽一年份额,为不堕我楚家茶行的声誉,今日还要请客人再品一品这临泉雪芽,若有不妥之处,这定金即刻退还,楼中手艺尚可,还请客人一品。”映棠从茶侍手中接过茶盏,亲自托于妇人。
妇人气度大方,料想出身富贵,可身边却无丫头小厮相伴,丝帕团扇具无,两手自然交叠于身前,她抬手接盏时,只迎茶盏低处位置,品茶既不侧身掩面,观她面色,凝眉吞咽,也像是极不适应茶味。
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仆妇,替主人家跑腿办事,往常并无细心品茶的功夫,故而对这茶水滋味,乍入口才难以适应。
妇人放下茶盏,只说很好,对茶艺只字不提,想来无心品鉴。
映棠了然,叫人撤下茶盏,上了楼中新饮子,妇人会意,忙轻声谢过,“楚老板不必如此客气,定金既已交付,便是对这茶极为满意,我家主人托我过来买茶,除了中意楚家的茶叶,额外还想求另一样东西。”
映棠抬手请她继续,“但说无妨。”
那妇人说道:“茶楼有一样茶点,名金玉紫苏糕,我家主人偏爱这一道糕点,只是往常打发我们过来买,总是难以买到,故而她叫我问一问楚老板,可否将这糕点的配方售出,价钱随楚老板定,无论多少,我家主人也愿意买下。”
凡特殊配方,都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力求独一无二,即便不能,也图以稀为贵。
她求的这道金玉紫苏糕,是茶楼特供的一道糕点,从前朝一位老御厨手中买下,融入茶粉制作,每日清晨供应,但因制作工序繁杂,所售有限,所以买不到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配方买卖却要慎重,如若碰上对家前来探底,卖出去反而亏损。
映棠只好先拒绝,“金玉紫苏糕是我茶楼招牌,有幸得贵府主人赏识,只是这配方售卖一事,恕我直言,于我茶楼生意而言,有外泄之嫌,这桩生意谈起来,怕是这配方售价定的再高也难以权衡。”
做人留一线,映棠也知道若这时候贸然拒绝,对方恐怕面上也不好看,本是出来办差,若不成,回去也不好交待,便就绕了一道弯,寻了个折中的法子,“贵人买下临泉雪芽,茶楼为表谢意,愿每日留下一份金玉紫苏糕,只消派人来取便是
,不必等候,不知此法可能接受?”
对方既说难以买到,那映棠就替他们省了这道麻烦,岂不两全其美。
妇人略一犹豫,捧起茶盏并不说话。
这时候,赏景台上的说书先生归位,一拍醒木,满桌皆静,都被这动静吸引,侧头看去。
说书先生一清嗓子,高声起势,“有劳诸位看客捧场,今日书接上回,说到这柳公子猎场箭惊佳人一章,不知各位可还有印象。”
场下人道:“且记得呢!”
妇人见故事开场,回头冲映棠微微点头,稍含歉意道:“容我先听一场可好,楚老板方才提及之事,我还需考量一番。”
映棠哪有不依之理,只好颔首应下,因也无事所做,又瞧这妇人对故事格外感兴趣,索性也转过身去,随她听一场。
说书先生继续道:“这柳公子本是骑射具佳的青年才俊,怎料一时疏忽,箭矢飞出猎场,竟然射中了杨家三娘手中的团扇,误惊佳人,柳公子匆忙追出,惊觉竟是那日画舫斗诗会上的魁首,眼前之人分明是女扮男装,柳公子心下生奇,便想邀杨三娘再赴诗会,以证心中猜测。”
台下人问:“这三娘子可就这般答应了?”
说书先生道:“非也非也。杨三娘自然不好答应,于是说‘这自古男子独席哪有女儿郎去的道理,我乃是清白人家出身,万万不愿赴公子这般诗会,何况公子才用箭中了我的扇子,如何又将话扯到诗会上,怕不是故意戏弄于我,’柳公子见三娘子拒了邀约,心知自己此举孟浪,便只好道歉离去了。”
“只是他猎场一见,便对杨三娘倾心,又因诗会斗诗一事,倾佩三娘子才情,便办了数场诗会,可这三娘子却一直不肯露面,柳公子心灰意冷,只道是自己唐突了佳人。一日,这柳公子打马经过衣阁,无意间瞧见一柄翠竹团扇,便买下扇子,以家中小妹名义送到杨府,那小厮回来时,竟然带回了杨三娘的口信,说是谢过柳公子赠扇。”
映棠听到这里,低头品了口茶,心生无感,不过是寻常听惯耳的才子佳人故事,大多千篇一律,想必后来这对佳人定然互生情意,又经历一道挫折,才能成就姻缘,映棠倒要听听,这说书先生还能如何编下去。
说书先生晃着那把写有“满座悉闻”的扇子,道:“不日,柳公子赴一场诗会时便又见到了那杨三娘,此时她仍旧作男装打扮,柳公子现下知晓她的身份,便作一首藏头诗,向杨三娘表明心意,杨三娘留了一副石竹图,匆忙逃去。这一来二往,二人终于互通情意,可叹天妒有情人,正待提亲之际,柳公子受命前往边境,这一去便是三年,再回来时,杨家三娘早已嫁人。”
台下众人听闻,不由哀叹,方才还是才子佳人互表心意,怎么峰回路转的,便就突然分离。
三年又如何,书信可问安,托家中提亲便好,这起子没头没尾的故事,也亏的台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映棠放下茶盏,只觉得这说书先生合该去多读读书,也讲些轰轰烈烈的故事才好。
说书先生抬手安抚诸位客人,又道:“杨三娘嫁人,柳公子自然痛心,然柳公子也是身受重伤,在战场上时中了敌人暗箭,右腿穿透,如今也是身有残疾。柳公子便以此为借口,拒了家中说与他的亲事。可这杨三娘嫁的并不好,杨三娘才情过人,常去书坊画坊买书斗诗,被丈夫发现后,竟然将她关在家中,不许出门,动辄打骂,直言杨三娘丢了他的脸面。”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又是一声叹气, “杨三娘与丈夫夫妻不睦,一夜趁着丈夫熟睡竟然从家中逃出,这柳公子正巧在画舫买醉,有情人相逢,一时两泪涟涟,互诉衷肠。柳公子得知三娘子遭遇,当下便要带三娘子离开,可三娘子不愿拖累柳公子,竟灌醉了柳公子独自离开,在城外被丈夫追上,抓了回去。”
映棠不解:“既然又跑了出来,又何必拒绝这柳公子,由着柳公子带着自己跑,岂不是更容易躲避一些?她一个弱女子,如何逃得出丈夫的手掌心?”
一旁的妇人闻言,拿袖口拭了拭眼泪,哽咽道:“这故事并非如此。”
映棠扭头,这才发现,这妇人竟被这故事说的满脸青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