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芒
十杖不多不少,不至于叫人折断风骨,但肌肤里的每一分痛楚,都深刻印证了这皇城中的迫不得已。
韩霁拖着疼痛到近乎麻木的身体,撑着城墙一步一步走向宫门,太监们手捧御令尾随其后,要一道到盐铁司宣读旨意。
太子为示天恩,派了侍卫在宫门等候,送韩霁回盐铁司,此番惩处即为官家授意,太子只是代行罚罪。
韩霁以失仪罪停职,受皇城司纠察,通传盐铁司上下。
忍痛下跪迎旨,黄门所宣皆如流水淌过,不闻于耳,只茫然叩首,面见处置。
他脑中闪过临走时,太子的那道吩咐,只纠提举茶盐司与盐监官之过,重整监察,朝中定末流一派贪腐罪名,不得牵涉三品以上。
此言,李尚书可避,连同其派系交由皇城司密查,缴补纳入税务,警示一二,以维持朝廷秩序。
是为暗惩。
结果尚在他意料之中,故而不算意外。
末了,黄门领侍卫退去,韩霁被方元扶起时,膝盖已经隐隐支撑不稳,他借着方元的力起身,拍了拍方元的胳膊,哑声道:“收好证据,等迟沂回来,挨过这几日。”
官家不愿牵动世家,惟愿息事宁人,可那些老派官僚,根基深厚,此番宫中下旨停职,已是向朝廷众臣公然表示,官家对此事的态度。
盐铁司早从私盐案爆出便为众矢之的,证据留在此处,最为冒险,方元必须保证迟沂归来时,这些证据完好无损。
如今名单上的朝廷重臣乃至皇亲国戚,无形中受时局保护,得以脱离局势。韩霁深知道理,朝臣牵一发而动全身,可那些贴近百姓的毒瘤,必须铲去。
敲山震虎,即便不能动人,盐价也必须稳下去,这是他作为一案之判官的职责所在。
朝臣如何行事,非他职责所在,他所做的一切,只为盐价。
如今他无力护卫证据,这一番担子便要交于方元,韩霁附耳交待落居客店所在,将官服脱下由纠察带走,递还身份符信的腰牌,改换常服出盐铁司大门,到客店托伙计请来大夫,专心卧床养伤。
琐事繁复,却也急不得,为今之计除了养好伤,竭力维持现状,别无他法。
晚间,方元来了一趟,为他送来些消息,也一并带来了盐铁使刘大人的话。
“宫中有意裁撤盐铁司,但因私盐一案被停下,刘大人猜测官家的意思,是要压权。”方元帮韩霁换过药,顺带提了一句。
韩霁问道:“刘大人意下如何。”
方元替他将窗户打开半扇,透了点凉风进来,“姑父即将致仕,盐铁使一位空缺,官家恐怕不会同意迁任官员,重整盐铁司,日后以盐铁副使为司中最高长官,盐铁司权责下落,影响也会大不如前,这才是宫中最愿看到的局面。”
没想到辛苦一场,最终还是无法挽救局面。
当初南下,亦受此番前尘影响,韩霁垂眸沉思,却也风轻云淡了,“天家法度,我等尽职,不为求权。”
方元道:“我当大人这顿板子,是预备要打进这朝堂漩涡中去呢!”
奏折是刘大人上的,名单是他们搜查的,太子单拎了韩霁进宫,要盐铁司对这些名单上的人守口如瓶,韩霁若是执意揭露,无论哪一方都不会站在他那边,实际已是一叶孤舟,随时可为时局抛弃。
可他若轻而易举便应下,则又显得狡猾,反而叫宫中更加忧心盐铁司的忠心。
韩霁这顿板子非挨不可。
太子如了意,韩霁也得一直臣的名头,端看那些名单上的人能不能沉得住气,若是不小心跳出来,便与他盐铁司无关了。
他这条吊在明钩上的鱼,旁人纵是往死里扣帽子,也得估量估量鱼竿那头坐着的人。
韩霁道:“太子总要寻些人出去顶了贪腐的名头,现在谁跳的厉害,定罪便是须臾间的事,末流一派逃不掉被牺牲的命,但最终的结尾也要叫人信服,处置一两条财狼是少不得的。”
“可这样一来,大人岂非危险。”方元摸着胸口贴身的证据,心里颇为不安,“制勘院的人已经回来了,张敬远虽无法脱罪,但恐怕会牵涉其他,楚家那边可有准备?”
韩霁将前两日的事提了一嘴,“楚姑娘已经去信扬州那边,只要余下的查不出,便不足以为惧,楚家是张敬远情急之下拉下水的替罪羔羊,只要张敬远定了罪,楚家就会安全。”
方元心说是这个理儿,“就怕李尚书那边的人揪着不放,要将水搅到民间去,好把自己洗干净些。不过这民商再怎么经营,也要看着官府的意思,闹不上天,谁又会信?他们要是敢动手,好歹也要惹一身骚,这太子的目光就要冲着他们去,阎王贴留好了位置,就等着人跳呢。”
这么一想,楚家到底还是要遭些罪的,可千万不能没有防备,韩霁忙催道:“你去楚家报个信,不!你派个脸生得力的人去,让楚姑娘先有个准备。”
楚家
如今掌家的是楚浔,推勘官员回来摆出陆县经过,铁定是要经过一道传讯,说不得还要关上几日,等证实清白才会放回,官府贸然去抓人,楚家不能先乱了阵脚。
方元提了提衣领,整理一番仪容,出去安排此事。
不多时,楚宅便收到了消息。
映棠与楚父商量过后,决定暂且将京城的生意交到映棠手中。
楚父招来管事,要他将账册搬到映棠房里,又吩咐说:“大姑娘要学做生意,这些都送去予她练手,你在一旁协助,万事要以她为准。”
从方元送信过来,楚父便丝毫没有怀疑过,立马就将安排都落实下去,只等着官府传讯。
京城的生意不算广,但却份额庞大,流水开销远胜寿州,管事带人抬了一箱子的账册过去,单就茶叶生意就占了六成,其中还有香粉、酒楼、船舶一类的生意,因主营茶业,其余生意大多盈利一般,如今茶叶生意要谨慎经营,映棠要以练手的名义接手,茶叶首先便不能动。
映棠从中挑出香粉的账册,略略翻看两眼,心里有了数。
京城这边的饮食口味,她知之甚少,入手恐怕难以适应,船舶生意上升有限,唯有香粉可值得一试。
映棠问道:“京城的玉霞台还余多少?”
管事回禀:“依据姑娘往年定下的规矩,春上制出一百盒,京城送五十,每月限售十盒,如今恰好还剩最后十盒。”
“暂且压一压,由月初压到月中售卖。”映棠提笔圈下,又补充道:“派人去扬州调其它香粉过来,另外,寿州的茶宴居还有几盒玉霞台,让他们一并带过来。”
之前送了赵涪八盒,原本也是肉疼的,好在赵涪被抓后,为防留下痕迹,送去的一应打点,迟沂都秘密寻了回来,交还于程之颂,映棠送上去的玉霞台完好无损的回来。
赵涪不舍得下手去用,皆因这玉霞台极为难得,既然多出来八盒,且得好生运用,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生意人最擅长做。
香粉生意经营多年,只这玉霞台因配方独特、气味飘然打出了阵势,其余香粉也只有在玉霞台开售时,才勉强得些青睐,其余大部分时间里,收益都跟不上消耗。
可谓是开张吃一月,一月靠开张了。
管事记下这些,映棠又说:“先前运过来的雨前溪山,也依着同样的路子,雨前溪山虽为楚家茶行珍品,但在京城这一带却比不上贡茶栖红,月中借一借玉霞台的风,先将名气打上来。”
趁着贡茶栖红受私盐案的影响,京城这边为避嫌,多半不敢明着追捧,这恰好是雨前溪山打进来最好的时机。
依着方元的意思,楚家被查,至多不过半月,届时清白得身,正好在月中为雨前溪山推波助澜,而陆县贡茶则因张敬远的罪证,显然要被压一道风头。
待事了,新的品鉴大会举办,雨前溪山的胜算便又多上几分,皇商的名头可大可小,但如今这般形势,皇城这把保护伞,可助楚家再上一层楼。
管事速速退去安排,映棠让见夏掌灯,连夜将账册过目一遍,以保接手顺利。
准备既然充分,该来的就还是来了。
楚父在京城茶楼分号查账时,官府差了人过来传讯,当即便将人带走。
映棠一面使人出去打探,一面匆忙接手生意安抚手下,掌柜们被请到楚家的酒楼中,映棠随管事一一见过,留下茶楼与春在堂的掌柜,将雨前溪山与玉霞台的布置点名。
映棠说道:“ 一应来问玉霞台的,都要做出售罄的意思,请客人月中来买,再赠一些新近摆上来的香粉。”
若是人人都来问,香粉赠出去的数目,绝不在小数目,春在堂掌柜忙问:“可要定做一批小巧的盒子,要是直接赠出去,亏空难以平账。”
映棠摇头道:“做香帕,香粉沾上帕子,随手扬一扬,比凑在盒子前面闻,效果要好得多。你去定一批素帕,请绣娘织上春在堂的标记,亏空不必担忧,账上会拨五百两过去。切记染帕子的时候,不同香粉要分开染,炭火上隔一片瓦,再放盛香粉的铜盘,帕子挂在上头熏香后,统一装在盒子里,以免香味流失。”
写好信条盖章,春在堂掌柜往商号支取银两。映棠再将雨前溪山禁售半月的吩咐落实,回头到了楚宅,方元已经在门口亲侯多时了。
“我来送个消息,审理案子的是提刑司,等那边的案诉传回,楚姑娘便可前去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