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寒冬
楚映棠那晚回家后,便径直去了楚浔书房,秘密商议了楚家暗线的事。
书信加急往南飞去,远在扬州的楚管家连夜布局,拆分各商号,搜查仓库。
迟沂带人一路南下,搜集张怀罪证,凭借韩霁送来的暗线图册,沿路摸过去,抓了不少小鱼小虾,恰巧通过一无名小卒挖到张怀的侄儿,这侄儿与扬州陆典史有过命的交情,陆典史月前被押,正因寻不到证据指证张怀刺杀,暂扣于扬州作鱼饵,引张怀入网。
如今张怀按兵不动,他侄儿这边漏了风,迟沂派人盯紧张怀,将证据亲押回京。
最快且需七日。
这七日里,京城局势必须稳住,等迟沂拿回证据再搅动风云,届时势必产生极强的威力,将隐蔽在背后的人暴露出来,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即便他们有心遮掩,亦于事无补。
迟沂戴上斗笠,骑马日夜兼程,人犯被灌了迷药,绑在察子们背后,众人与证据同生死,后背人证生则同存,死则同灭。
韩霁在京城继续搜集证据,力求一锤定死。
只是他琐事缠身,做事束手束脚,探查一类要事都交托方元与柳无常。
那日退了酒楼席面,韩霁特意提前回家,入门不多不少恰好是酉时,韩府的席面迟迟未能送来,韩霁佯装淡定,随众人等了半个时辰,再以公务繁忙推脱,早早离府。
小厮跑了趟酒楼,才知被改了时间,韩珲自觉失了面子,在府中发了好一通脾气。
接风宴上,除了韩家人,还有一位眼生的姑娘,那是大夫人族兄家的庶女,家宴引外人入座,韩霁心知这其中的算计,加之祖母送来的名录,当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转头回房叫随从收拾东西,又亲自去老祖母那里请安,“眼下有些要事,需避着大伯,恐怕近日不好再待在家里,孙儿要去府外住几日。”
老夫人心知肚明,招手叫韩霁上前,她抚过韩霁的脸,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要担心祖母这边,放开手去做,祖母老了,不求能帮上些什么,但求少添一份乱。”
她大抵是猜中了,纵然痛心,却只是揽住韩霁轻轻抱了抱他,那个从前被他圈在怀里的小孙儿,如今也独当一面,有了自己的主见,她不能插手,却想顺势而为。
韩霁单膝跪于老祖母身前,再三想要开口提及大伯结党一事,可联想到祖母在这黎园中的一景一画,竟觉无从说起。
他感觉到祖母将一物交付于他手中,低头去瞧,是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老祖母要他好生收好,说是送与楚姑娘的见面礼,让他代为转交。
“祖母这礼可还体面?”老祖母一面笑一面将他扶起。
韩霁握着玉镯,俯身拱手深深行了一礼,“祖母思虑周全,孙儿替楚姑娘先行谢过。”
老祖母笑得格外欣慰,放开手去,摆手让他离开,自己则转身坐回位置,一如往常目送他离开一般。
良久,韩霁跨出门,听到身后的人喊了一声霁儿,他扭头,见老祖母闭目坐于正堂中,颤声道:“你大伯若是犯了错,切勿替他遮掩,祖母知晓你与你大伯素来不睦,既然如此,就不要讲情面,让他也受受苦吧。”
韩霁离开韩府时,心里仿佛梗了一块石头,亲人与亲人之间的那层关系,像是被撕开了皮肉鲜血淋漓,看着手中的那只玉镯,韩霁让人驾车去了南市坊口,一路恍恍惚惚步行前往客店。
他仍旧住在那里,却不曾告知任何人。
不仅是需要暗中行事,这家客店是迟沂名下暗桩,更便以联络。
距离迟沂返京还剩三日,韩霁一边躲着韩府打探的人,一边与方元整理盐录,这一日午后,东宫遣派黄门传召,说太子要单独召见韩霁。
韩霁一区区盐铁司盐案判官,照例无需朝见,传召一事可大可小,但以当前形势,绝非偶然。
黄门早年见过韩霁,虽有意维持天家气派,却也算得上和善,恭恭敬敬地请韩霁随自己走一趟,及至东宫门前,仍旧一副笑脸,“咱家就送到这里,后头的路,得大人自己走。”
他退步下台阶,引众人守在两侧,这是不预备进门,意思就是自家主子要同韩霁单独见面的意思。
韩霁依着规矩在宫门前三叩,以示对天家的敬重,他迈步走进东宫,跟随记忆中的路线寻到书房。
这一路上,韩霁没有碰见一个宫人,但若要说此刻东宫唯他与太子二人,却未免荒唐了些,只怕这暗处里还藏着不少人,故而他每一步都走的格外仔细。
直到立于书房门前,隐约瞧见书架后漫步的影子,韩霁提起衣摆跪地,朗声叩首道:“盐铁司盐案判官韩霁,拜见郎君。”
有人于书架后探身而出,快步过来,抬手虚虚托一把韩霁的胳膊,一道相隔许久的声音传来,“许久未见,老夫人可还安康。”
韩霁不敢借太子之力起身,只恭谨道:“祖母一贯身体康
健。”
太子虚抬的手臂一顿,长叹一气,轻声道了句,“生分了,”在韩霁两肩拍了拍,仍是亲自要将人扶起。
君是君,臣是臣,君心不可逆,韩霁只好顺着那道劲起身,“岂敢劳烦郎君亲迎,无玊愧不敢当。”
太子摆手叫他跟上,往书房内走去,临窗摆了茶桌,陶炉燃炭汩汩煮水,茶水过了一道,浇在小几上泄漏,太子上座抚袖,提起铜壶沏茶,抬手请韩霁入座。
韩霁八岁时曾入宫参选太子伴读,在宫中小住过一段时日,初记得太子为人亲和,极易相处,他那时也常常陪同太子品茶,也是这般场景,他不懂茶,太子却格外好茶,总是亲自沏茶邀他一道品鉴。
起初只是牛饮,到后来也渐渐品出些门道,如今端起茶杯,往昔一幕幕惊觉恍如隔世,韩霁心中遗憾,只举杯象征性的抿了一口,眼角余光瞥见茶桌一角上摆着的奏折,不单字迹熟悉,他对里头的内容更是一清二楚,韩霁再饮那杯茶,便食不知味了。
“郎君今日召见,应当是为了盐案的事。”
说来若是没有盐案那档子事,他大抵还能安坐于此,与这位东宫太子谈谈交情,眼下除了开门见山,也无拖延的意义。
太子云淡风轻,替韩霁续上茶水,对他的直白之语似是不大在意,“私盐一案,我记得父皇是交与皇城司去查办,盐铁司只需寻回私盐,如何呈上来的奏疏却无私盐下落。”
韩霁回道:“因私盐下落与人犯联系紧密,故而此前密报回京,特批两司合作,此番寻回私盐,却也发现了一些证据,皆如奏疏所言。”
他看向那封奏疏,猜测这封奏疏既然已经到了太子手上,想必官家那边也知晓,实际已成一叠废纸,被拦截于此便是不想公开出去。
韩霁心下担忧,深知其中厉害。
太子却道:“卿可知此番内容,牵涉朝廷众臣,或不利社稷。”
名单里牵涉的朝臣,几乎遍及各个部门,但韩霁此举并非要置朝廷于动乱,“臣下以为,盐务一案关乎朝政大计,与民生息息相关,万万不可姑息,但这名单牵连众多,理当惩处首恶严办重臣,以示朝廷纲纪,至于其他,或可适当惩戒,警示一二。”
太子笑道:“可即便是惩办这些重臣,又如何保证他们不会卷土重来,”他伸手拿来奏折,将所附名录打开,搁在茶桌上,指着其中几人道:“世家大族,百年的声望,你待如何惩办,便说姻亲、门生、幕僚,种种关系纠缠,今日你将他一朝,隔日依托关系起复,可见底蕴。”
韩霁默然一则,未几才道:“可盐务乃朝廷重业,此番若放任下去,届时恐怕难以掌控,臣下南下追查,见惯民间盐价的可怖,百姓苦盐价久矣,官员中饱私囊,实在是乱象,盐铁司既管朝廷盐务,便不能坐视不管,查出与私盐有干的官员,触碰的是朝廷税务。”
太子端起茶杯,闻言挑眉瞧他,半晌,叹气一笑,手指转着茶杯,“若依你所言,日后盐铁司难道就不会独断专行,比起这些人,盐铁司若在盐务上做些手段,于朝廷而言当是更重些。”茶杯放下,在茶桌上留下沉闷的回声,带着审问般的气势,叫人不寒而栗。
韩霁起身,沉默立于茶桌旁,高举双臂交叠托举,缓缓弓腰俯首。
太子不发一语,韩霁便始终没有抬首。
审视一番过头,太子提起铜壶放到一旁的隔板上,将奏折拿起,想了想问,“今日召你前来,原也是想叙叙旧,可见是日久人心远,无玊,这封奏疏我全当从未见过,你可知当如何行事。”
韩霁高举的手微微发颤,语气坚定道:“臣下明日会重新上书一封,再请官家过目。”
话音才落,那奏折便被丢至陶炉中,银灰炭燃烧起火,焦味与墨香重叠,弥漫在整间书房内,奏疏上的字迹沦为炭炉中的灰烬,顷刻间连风都掀不起波澜。
火光映照在太子的眼眸上,隔着一缕灰烟,他再度问道:“往事如烟,恰如此炉景象,韩判官,你当真不知吗?”
韩霁不改初衷,只称是。
已知其意,太子仍旧再三询问,直到韩霁仍然坚持要上书严惩。
政见相左者本不该留用,天家不可无故罢黜文官,太子虽遗憾直臣心性,却只能无奈行事,他摆手招来侍卫。
韩霁抬头,终是见到了这些隐藏在暗处里的人。
“韩判官殿前失仪,刑十杖。”
一朝回首,分明暖秋,恰如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