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城
要说这手里头的东西,盏子的价钱最高,其次是百合,这两样是花了钱的,葛叶是自摘的,也算占了天地的便宜。
不过韩霁却将话调过来说,只名家二字就叫映棠不得不往一旁挪了半截。
她不是火烤的脸红,她分明是由内而外的脸红,就像那百合,将将熟了。
映棠笑说:“比不得大人名嘴,竟是个识货的,”心道一声,你愿意撩拨两句,我自然也不能甘拜下风,得好生接着,再还回去。
韩霁捻着百合的手一顿,只能跟着笑,从前见面二人总是规规矩矩的,一个矜持一个守礼,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随和,也总能见着映棠银牙利齿的一面,顿觉有几分生趣。
也不知,他们两个日后若是拌起嘴来,会是何种场面。
“韩大人,你在想些什么呢?”映棠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方才叫了他几声就不见应声,莫不是听见了那话恼火了?
相识多日,也不见他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映棠撇撇嘴,若当真是如此,那她还是……还是往旁边再挪挪吧,让他静静心,许是没有听见。
盐案的担子重,他压力不小,这会子应当是有要事忧虑。
韩霁发了会儿愣,再收回思绪扭头看时,见映棠缩在火堆旁戳土堆,心下疑惑,总觉得映棠离他远了些,她方才似乎说了什么,没来得及留意。
火星子扬起一阵,韩霁抬手挡在映棠额前,将她的手按下取出木棍,问道:“方才可有说过些什么。”
他说话时,人离得近,半边脸被火光映射,眼眸里火焰熠熠,就如同人的心情一般,只是赤诚且单纯的问她,方才说过什么。
人发呆的时候,往往忽略一切,或许知道周身发生的所有,却因过分散漫,这些感知又悄悄溜走,便只留下了来过的痕迹,至于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映棠莞尔一笑,松开木棍任他拿走,“我问大人在想着什么?不过我瞧着,应该是案子上的事。”
那棍子落在韩霁手中,握紧时还能感觉到上头的余温,韩霁便往映棠身边又挪了挪,这一回倒比先前任何一回都近。
毕竟在他眼中,映棠是他诚心想要求娶的佳人,哪怕未及婚约,可从岳雾山那日起,他视她为未来妻子,如今只不过挡一挡风罢了,往后不知多少风雨,他总要拦在这里,以求心上人的平安。
韩霁摇了摇头回道:“是在想你我的事。”
“常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若我与楚姑娘起了争执,不知道是什么有趣的场面。”
映棠见他提起夫妻,握着水袋的手不由收紧,韩霁仍旧望着她,是认真在向她请教,她只得赶紧收拢思绪,开始考虑他问的这个问题。
只是夫妻拌嘴,她倒是当真极少见过,父母和睦从未在她面前争吵,街头巷尾却见过几回,都是妇人拧着自家男人的耳朵,或将人从赌坊提出来,或是从别家人的院子里打出来。
若说这两样决计不会从他二人身上出现,就说那拧着丈夫耳朵的场面,映棠瞟了一眼,有些不敢想象自己拧着韩霁耳朵的样子,当下没忍住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映棠忍着笑意说道:“若韩大人肯与我拌嘴,那才叫稀世罕闻。”
韩霁不解,“何以罕见?”
眼见着他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映棠也唯有爽快直言的了,当下便说:“我若是一泼辣妇人,那韩大人便只有躲着我或是哄着我的份,若我善解人意,韩大人可愿同我争吵?”
依着韩霁的性子,无论映棠如何寻借口吵架,也多半是吵不起来,若是韩霁来寻借口同他拌嘴,映棠转过头凝望韩霁,认真学着韩霁的口吻说道:“今日楚姑娘心绪不佳,韩某在此处等一等,等姑娘气消了再进来。”
韩霁被映棠逗的朗声大笑起来,扶着额头往一旁唤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映棠伸头去看时,韩霁忙扭回头,装作一本正经道:“我应当……不会这样。”就差在脑门上刻下我不会这般几个大字了。
妙就妙在,确实是韩霁能说出来的话,可由映棠开口说出,是既别扭又谐趣。
难得见韩霁笑得这般不顾形象,映棠捂着水袋往旁边凑,一边挪一边继续学着。
“未能顾及姑娘感受,是韩某武断,考虑不周了。”
韩霁节节败退,只好连连摇头,无奈道:“我大抵是懂了。”
映棠意犹未尽,佯装不懂道:“大人懂什么了?”
“楚姑娘是说,韩某不善拌嘴,”韩霁低头将注意集中到土堆下的百合上去,“这百合再烤下去,怕是要糊了。”
他假装挽救烤百合,想将话题岔开。
葛叶果然被烤得发黄,气味远远发散出来,掩盖了百合本身的味道,映棠惊呼一声,将临到嘴边的话抛开,赶紧拿簪子拨了拨叶子。
里头的百合沾上了葛叶的颜色,火光下虽不明显,可凑近了闻,那葛叶的气味不佳,叫
人格外难受。
映棠心痛道:“本想给方大人他们烤一些,这下可是过了头,”她闷了会儿,忽而想到什么,去中间的马车里翻找一阵,捧出一个陶罐,罐子里是去年的陈蜜,蜜蜂取早桂酿蜜,甜度要更高些。
陈蜜整块凝在罐子里,映棠取调羹舀到百合上,借百合热气融化,纵然葛叶的气味明显,至少百合的口感暂时挽救了。
映棠朝那边喊了两声,把人叫过来,韩霁心知映棠心疼盏子,去将遮雨的草帽拿过来,代替盏子盛放。
见夏挤在人群中,跟着赵三他们学猜拳,听见映棠的声音,忙把赵三推了出来,拍了两把让他过去拿东西。
方元扭头,见韩霁凑在映棠身边,隔着老远冲他撇嘴,又左右看了一眼,无声以口型传达:你未免太过明目张胆。
他不曾知晓岳雾山一行,虽发觉韩霁心意,却以为那层窗户纸尚未捅破,觉得韩霁此刻避开人群凑过去,被人瞧见了,必然要道一声其心可诛。
他四周都是楚姑娘的人,但凡有个多心的,韩霁怕是跑都来不及,方元一拍脑袋,朝韩霁比着手势,自己一转身揽住陆鹤与王四,心道:好歹先缠住两个厉害的,就当是同僚一场,发发善心。
韩霁无奈,却也发觉篝火的焰热被自己挡住大半,等赵三过来拿烤百合,就顺势往外让,坐到外侧去。
方元个头略微比陆鹤低些,胳膊架上,陆鹤只有弯腰偏头的份,眼见着烤百合端过来,伸手去拿,居然发现被死死勾住,陆鹤心疑道:“你方才猜拳的时候出老千了?”
不然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别胡说!”方元见王四老实,就先松开了他,腾出手来把烤百合拖近些,请陆鹤先尝,“这不是看陆大哥手气好,想跟着沾沾光。”
陆鹤扬眉,像是不信。
余光瞟过韩霁那边,见他果然收敛了,仿佛虚惊一场,当即撒手拍了拍陆鹤道:“楚姑娘这烤百合,闻着就香。”
陆鹤嚼着一口百合,茫然点头,递来一瓣百合。
方元嬉笑着接下,仰头抛进嘴里,砸吧砸吧道:“嗯——吃起来更香。”
烤百合三两下解决完,众人起身收拾,哈欠声起了一道,便接二连三的起来。
月入中天,望着眼前一圈篝火,映棠也跟着犯困,抬手招来见夏道:“咱们先去马车中歇息。”
陆鹤推了把赵三道:“今晚我值夜,你去后头照看行李。”
行李都在中间的马车里,马车被塞满了,赵三没地方睡,又担心半夜被狐狸偷了东西,便躺在赶车的坐板上,两条腿悬在外头,将被子往上半身一裹。
见夏将被褥扑在马车里,门帘紧闭,车里睡着格外暖和。
其余人都守在外面,篝火边上围了一圈,陆鹤和一名护卫负责值夜,大家便简单睡了一觉,补补精神。
野外露宿,天将擦亮之际,外头守着的人陆陆续续醒来。
陆鹤将火堆戳散,浇土埋上,又去马车外同映棠打了声招呼,映棠整理好仪容,陪着见夏收拾起被褥,外头的人收拾好,马车便动了起来。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中途只在一处村镇歇息整顿了一晚,不足三日便入了京城地界。
京城热闹非凡,越往城门去,沿途的车马便越多,韩霁在入界碑时,让护卫们往前传话,摘下灯笼,挪动马车从侧门官道进。
映棠吩咐放缓速度,让韩霁的人马先行,眼见着一枚腰牌从车窗递出,不一会儿便被放了进去,这头随着人群排队入城,映棠掀开一角帘子去瞧,韩霁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再一转头,就见楚父带人守在内城,正翘首以盼,父女两人分别多日,如今异乡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马车交由楚父的人驱使,绕过长街往住处先行。
映棠将寿州的事详细说与楚父听,又提到了自己的打算,“陆县局势不明,生意被我撤了出来,我原想着咱们就将自家的雨前溪山提上来,等品茶大会甄鉴新茶,打出名气。”
老掌柜早前送信过来,楚父详知内情,对映棠的安排十分赞许,他心疼女儿在陆县受惊一场,只作安慰道:“有舍才有得,总是借着贡茶栖红的名头,楚家的生意也难做,如今也算是破而后立。”
说到底,只要拿下京都的生意,那寿州一干商号,便都算不作什么。
楚父一扬手,马车拐进南水巷,在一处民宅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