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
“韩霁,我等你这句话很久很久了。”
久到多久呢,也许她自己都记不清了,起初是扬州街头的惊鸿一瞥,到后来数次相救,她是个不喜欢招惹麻烦的人,却鬼使神差的保下他,不计较后果多次搭救。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一定相信。
映棠原本最不屑与交往的,便是读书人,尤其是豪门世家出来的读书人,他们天生便高人一等,挥挥笔墨便要指点江山,分明是青楼楚馆间的醉酒客,却各个自比文曲星,仰仗着家世目空一切,享受着贫者的勾腰弓背,又痛斥商户粗陋。
殊不知,圣贤书里的道理,是半分也未能领悟,最终靠着恩荫为官,尸位素餐罢了。
韩霁的出现大约打破了这一偏见,或许是占了脸的便宜,映棠起先只当是萍水相逢,乃至陆县街头揭破身份时,虽有失落却未入心底。
只是羁绊渐深,到如今,有些话意在其中,不必言语。
韩霁闻言,加深了笑意,有释怀、有欣慰,他往前一步靠近映棠,将她握着红绸的手攥在掌心,引人往崖边走去。
挥手松开,红绸从眼前划过一道弯曲的弧度,“叮当”一声挂在崖下的银杏树上,两端的铃铛牵引着红绸交叉甩起,绕向树枝,紧紧纠缠,又“叮当”一声碰在一起,随同其他红绸一般,成了这姻缘树上最寻常的风景。
铃铛上分别刻着楚映棠与韩霁,缘分使他们碰到一起,又如红绸纠缠,不过夏秋两季,却让人对余生都浮想联翩。
“咚——”远处钟声响起,配合树梢上的铃铛为祈愿鸣福。
红绸已脱手,韩霁却没有收回手,只是搭在映棠的手背上,与她一道平举在云岭崖巅,渐而掌心相对,五指内扣嵌入指尖,微风拂动袖摆,连同韩霁的发丝飘向映棠眼前。
结发为夫妻,不知道,会不会实现,映棠想到这里,回握住韩霁的手。
感受着手掌传来的温度,映棠忽而开口问道:“不问问,我为何这样说吗?”
握紧的双手垂落于身侧,韩霁转过身,取下腰间玉佩塞到二人掌心间,大手覆盖上去,彻底将映棠的手包裹,温暖之中玉佩的冰凉格外醒人。
“至少在我第一次给玉佩的时候,我便隐约有了些心思,”他如春风和煦,像是透过那玉佩窥见了一段美好过往,窃笑道:“楚姑娘可还有把握。”
因为我对你的觊觎,也许是更长、更久呢。
诚然,像这般贴身之物岂有离手之理,自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往往源自于此,郎君们若是捡了姑娘家的帕子,那帕子便是信物,姑娘若是拿了郎君的配饰,便有定情之嫌。
这么想来,映棠抽手将玉佩垂挂于手指上,揶揄道:“既然大人早有心思,那这玉佩可也是聘礼其一,若不是,便是私相授受了。”
韩霁微怔,倒是想不到映棠会有此一问,男女之间未有婚约,按理来说,私下赠礼本不合规矩,然他还是咳了声道:“天下姻缘,大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稍有违背,动辄埋怨,也是常事。我赠楚姑娘玉佩,是为着承诺,纵有心之人拿此大做文章,亦是韩某之过。”
“发簪、摆件、糕点一应等等,情与礼早难以权衡,倾慕便是倾慕,我今日带楚姑娘来这里,要天地留作见证,韩霁之心,不敢说可比山倾,愿如此树,至纯永恒。”
他声音清润又沉定,像春泉浸破冰面,敲打在心间,亦如沉睡湖底的静水骤然风起,虽生波澜,沉稳如斯。
映棠微微福身,还以一礼。
为一番情,为一番义,为眼前人。
她转而将玉佩悬挂于腰间,递上一块绣有海棠纹样的手帕,说道:“我便拿它,充当交换玉佩的信物。”
绣帕在手,却叫人恍如隔世,之于映棠曾借过的那些素帕而言,这块绣帕弥足珍贵,韩霁将绣帕藏于胸口,悠悠道:“石泐海枯,也必珍之。”
映棠听着这文邹邹的话,忙捂嘴笑道:“总以为大人是个木纳君子,原来说起情话来,也如此悦耳。”
韩霁脱口而出道:“先贤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若不是对喜欢的人宣之于口,他自然永远都是风清朗月。
话及此,二人相视一笑,映棠忽而从袖口抽出一支木簪,摩挲着发簪上那细若的小字,心下感慨,“这发簪上的字,当晚回去我便瞧见了。”
纵然刻得隐蔽,映棠还是瞧见了,那日她回了客店独坐房内,取下发簪时无意间被烛火晃了眼睛,隐约瞥见发簪上那熟悉的棠字,当下便猜到了,若只是随意从小摊上挑选,又怎会有刻字,映棠后来留意过,那一带并无发饰小摊,可她并不介意,反而小心收藏起来,不敢再戴出门去,今日一时兴起,鬼使神差的便带上了。
藏起来的不是发簪,是心思。
映棠婉言道:“如今看来,我怎会没有把握,”她将发簪递向前,示意韩霁替她簪上,正如当日在陆县街头。
韩霁抬手,轻轻托住映棠的发髻,将木簪插上,陡然一阵力袭入怀里,映棠踮起脚尖,下巴搁在韩霁的肩膀上,环手相拥。
馨香扑怀,如何不乱。
玉霞台的清幽萦绕周身,韩霁俯首靠着映棠的肩膀,遥遥望向远方,金安寺的山头早在半盏茶前便升起浓烟。
“咚——”第二声钟声响起,于山崖间回响肃穆。
韩霁收紧怀抱,突然舍不得放手。
映棠抬手拍拍他的背,问道:“大人是不是快要走了。”
韩霁迟疑道: “是。”
“是要回京城去吗?”映棠又问。
韩霁只说是。
“何时出发?”是今日吗?那钟声是迟大人的传信吗?映棠忽而有好多问题,但仿佛一瞬间都知道了答案。
韩霁犹豫着,没有回答,两司要密,他不能开口。
“楚姑娘,可愿意……随我前往京城,待我回去处理完司中要务,我想……”
映棠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抬手打断韩霁的话,她将韩霁往回推道:“钟声响了两次,大人还是去处理公务要紧。”
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急于一时。
韩霁哑然,那句届时与祖母南下扬州提亲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或许,只要他离开了寿州,楚姑娘便会安全些,北上京城,风险未知,可留她在寿州,风险同样未知,只是韩霁不能替她做决定。
柳无常隔着老远遥望,见他二人分开,用火折子将方才金安寺飞鸽传书过来的信烧毁,赶紧大步赶过来,与韩霁附耳几句。
韩霁回首,映棠深知他的愧疚,分明是不舍,却还是强忍住情绪扬起几分笑来,安慰似的冲他点点头。
钟声再起,韩霁拱手深深行下一礼,翻身上马之际,他回望映棠,突然高呼道:“无论如何,我都愿意等,等一个答复,是好是坏我都认。”他说完转身随柳无常下山,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映棠扭头看着那双株银杏,耳边回荡着钟声穿透山野的波荡,那数层回荡的感觉,让她忽而有了些想法。
她抬脚往前,靠近崖边往下望,崖壁是垂直劈下去的,能看见山脚处的官道,两条分岔路一条往此处,一条去往金安寺。
映棠稍微等了一会儿,果然见韩霁与柳无常骑马出现在山脚,她用手作喇叭状,对着山壁喊道:“韩霁——我愿意——”
“韩霁。”
“我愿意。”
“我——愿——意。”
声音一道道回荡,从近处传向远处,又从远处传回,在岳雾山间回响,扩散至青葱绿叶,至云巅之上。
风涌着铃铛相和,寄托情思。
马背上的郎君回望,遥见山巅的碧衣少女,霎那间晃了心神。
……
“姑娘说的愿意,是什么?”回程的路上,见夏嬉笑着打探道。
映棠抚摸着腰间的玉佩,浅笑道:“韩大人问我,愿不愿意一道去京城。”
见夏忙追问,“那姑娘这是答应了?”
映棠点了点头,犹豫会儿,又摇摇头,“是要去京城,却不单是为了韩大人。”她猜想,见夏这会儿定然满脑子都想着她与韩霁的事,以为映棠是舍不得同韩霁分开,才答应此事。
“那姑娘是为了什么?”见夏不解道。
映棠说道:“之前京城的生意出了问题,我原本并未怀疑,可经历陆县一事,加上之前两次受袭,我担心事情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老掌柜近来都未收到父亲的来信,应当是京城那边遇到了麻烦,我方才想过了,与其独自入京,不如与韩大人一起,也省去些麻烦。”
若是遇上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惊扰自己,也总有人护着。
见夏听明白了,深知其中厉害,便拿出扇子替映棠扇风道:“韩大人既赠了姑娘这玉佩,也算交了实底,姑娘可想过以后?”初到寿州时,她便见过这玉佩,只是起初并不知来历。
映棠摇头道:“太远的事,想不透,徒增烦恼,我想过好眼下,”她掀开帘子,望着路边衣衫褴褛的流民,语中满含低落,“你看看他们,如今飘零无依,若想着日后衣食无着,便会日日哀叹,一眼望不到头。而如今我尚且自在,却要数着那些麻烦的未来殚精竭虑,岂非耽误眼下风光,又何必呢。”
当年姨母远嫁入京,姨父又是那样好的人,本是和睦相亲的人家,却为流言所磨,最终烙下个香消玉殒的结局,淹没于京都富贵里,成了一桩笑谈。
映棠恨过也怨过,却从不觉得姨母与姨夫相爱有何过错,他们之间的情意,值得称颂,只是映棠理当引以为戒,门第身份不过是没落贵族们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她若有足够的资本去匹敌,所面对的也不过是些许无稽之谈罢了。
之如严铭玉退亲,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婚约,街头无赖的酸笑
话罢了。
韩霁敢捅破这层纱,她又何必扭捏。
映棠说道:“我要做的,就是扩展家中生意,以此为资本,与他站在同一条线上就好。他与严铭玉不同,我二人之间,是相互成全,而非牵绊。”
若当初没有退亲,她嫁为严家妇,便要收起锋芒操持琐碎,日日听训受训,学着寻常妇人以夫为天。严家小姑就曾代她母亲传话,让映棠舍了茶楼俗事,安心待嫁,这便是被牵绊住了手脚。
可韩霁不同,他从未对映棠提过任何要求,将他的想法强加于映棠身上,从来是尊重而非高高在上,他有文士涵养,却无傲慢。
说到这里,映棠问她, “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