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轻情意重
近水楼的建造已近完工，牌匾挂上，赫然是近水楼三个潇洒飘逸的大字。
正门两根廊柱，原本只刷了漆，后来被映棠要求加上两排诗来，此时再看，简直是相得益彰。
“要绣制竹纹的薄纱，越薄越好，稍微隐蔽隐蔽楼梯就好。”
“茶具再换一套，太花哨了。”
“这套十二先生摆去二楼，记得仔细些，不要落了灰。”
映棠忙的连轴转，见夏端了一盏茶过来等了好半天，趁映棠短暂空闲下来，赶紧凑上前，“姑娘喝口茶，歇一会儿。”
寿州近秋后，反而越发热了起来，映棠打着扇子，灌了口茶，被涩的差点吐出来，“这茶不能拿来待客，放久了涩口。”
“换雪梅君子，我记得今年春上出了一批，叶底润泽，你再用琉璃盏子沏了端过来。”
见夏依照吩咐去寻茶叶，做好了端过来复请映棠品鉴。
映棠尝了一口，这一次终于满意了，“吩咐下去，客人入门都用这茶来招待。”
茶食单子被后厨送了上来，请映棠过目，这是明日开业用来招待客人的小食，映棠让人打了百十来套竹盒，每桌四个，将四样秘制招牌菜分小样免费送到客人桌前。
但凡入店用饭，每桌一壶雪梅君子。
正堂设了投壶，进店客人凡投五中三都可以获得一次赠菜机会。
取号牌到柜台找掌柜摇签筒，凡酒楼一应盘菜酒饮，不拘价钱，抽中即送。
映棠拿起签筒摇了摇，摇出一只签，对照食单，递到伙计手中，“将这道菜做出来。”
一道君侯酥鸭，前日刚试过的菜，她记得那日李师傅将茶叶放的太早，酥鸭被茶叶的味道喧宾夺主，今日正巧抽到了，再让师傅试一试，万一还是不合口味，就先取下这道菜的牌子。
四处转了一圈，额头上的汗都够接一壶的了，扇柄都能掐出水来。
映棠热得头闷，忽而想到：“冰准备了吗？”
册子在程安手中，见夏招手喊来人，对照着查，程安找到冰项，递给映棠看。
降温的冰砖和制冷盘冷饮的冰块，数额足够，映棠推开册子，呼啦呼啦的扇扇子，干脆对程安说：“你现在就去冰行弄点冰过来，放在这楼里，省的大家热病了，耽搁明日开业。”
赶明儿在后头修个风车，给这楼里通通风才好。
程安匆匆忙忙跑去卖冰，映棠拉着见夏往库房跑，那里面屯着冰块，专门冰着些瓜果蔬菜，算是最凉快的地儿了。
库房就在厨房底下，墙壁外面便是湖水，天然的冷室，底下太黑，映棠让见夏拿了两盏灯照明，自己从厨房摸了几个碗。
冰架冒着寒气，映棠拿扇子往见夏身上扇了扇，凉气扑在人身上，简直神清气爽。
装米的小箱子被拖出来，她们把灯放在上面，打算从冰架里挑几样瓜果。
见夏摸着一个圆滚滚的大黑球，啪啪拍了两巴掌，侧头问道：“姑娘，要不就她。”
“这玩意儿金贵的很，就这么一个顶酒楼伙计半月工钱。”映棠把她依依不舍的手扒下来，塞了一个桃子过去。
她把大黑球往里推，要是滚出来摔个稀碎，那可就亏大发了。
这大黑球前人也叫寒瓜，热天里最适宜解暑，不过听说近来也有诗人称它为西瓜，总之是外来货，身价是寻常瓜果的好几倍，映棠可舍不得就这么切了，要等酒楼顺利开张，留着庆功用。
映棠掏出匕首，把冰块细细刮下来碎沙，盛在碗里，递给见夏刀鞘，让她继续砸，砸得更碎些。
她自己又把桃子削干净，切丁添进碗里，缺两把汤匙搅和，映棠就把酒坛子里的舀子抄过来，大是大了点，胜在实用。
主仆二人背靠两袋大萝菔，用着两把过于庞大的“汤匙”吃冰，是又凉快又自在。
外出送帖子的陆鹤回来了，顺着指引来到库房内，向映棠复命。
他今日接连碰壁，十份帖子统共就接了两个。
陆鹤找到映棠的时候，脸色难看的很，“主家，行头们那里都去过了，无人肯接帖子。”
映棠嚼着一口冰，口齿含糊道：“都有什么理由。”
那可就太多了，简直花样百出。
“有说天热不愿出门的，有说行里事忙没空的，还有说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的，不喜饮茶的……”
陆鹤把一叠帖子夹在胳肢窝下，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
映棠摆摆手，“意料之中。”
她用见夏方才砸好的现成的冰渣，把剩下的桃子丁都倒进去，塞到陆鹤手中，“辛苦你跑一趟，吃点儿降降温。”
陆鹤没接，急着解决帖子的事，“行头们不接，明日开业可如何是好。”
“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来。”
来了还得了，行头齐齐入楼，其他酒楼得了信，背
地里合起伙来挤兑她，叫她如何做生意。
初来乍到得懂规矩，低调些的好。
再说了，那些人都是韩霁他们手里的鱼，等着撒网捞大的，来了酒楼才麻烦。
映棠就跟陆鹤解释了一番，让他放宽心吃冰，“送帖子不过是个障眼法，明日程之颂会在方寸斋宴请众行头，前日我们才陪他做了场戏，现在两方相邀，就是逼着他们去接程之颂的帖子。”
到时候在方寸斋来个瓮中抓鳖，这些个事，都不用他们管。
陆鹤这才放下心来，学着映棠去酒坛子里拿舀子舀冰吃。
大太阳底下跑了半座城，每家喝的那几口茶，全在去下一家的路上当汗留出去了。
“这冰吃着不太甜，我去找点蜂蜜过来，要是有牛乳就更好了。”映棠把库房翻了个遍，蜂蜜倒是有，就是缺了牛乳，她往冰沙里头加蜂蜜，甜滋滋的，比方才干吃要顺味许多。
映棠抱着蜂蜜罐子，想到外头的伙计们还热着，程安运冰回来，一时半刻也难解体内的热。
她让陆鹤提木桶过来，把冰倒进去一些，让他拿大粗棒子砸烂，库房有晒干的银丹草，混合蜂蜜掺进去。
“提上去打满凉白开，搅和匀了，让大家伙儿都喝一碗。”
映棠等陆鹤上楼分凉饮子，拉着见夏又做了一份，这一份是给韩霁他们的，她特意用坛子密封起来，免得半路撒了。
凉饮子让赵三去送，映棠仔细叮嘱他，“你只需送都城外献园，这里头只放了冰块，叫他们送的人带一句话，加满水搅匀了再喝。”
韩霁这时候人在金安寺，现在秘密控制着那里，献二爷早被抓了，献园都是迟沂的人，她把凉饮子送过去，他们能送则送，省的自己人贸然闯入金安寺，帮不上忙反添麻烦。
献园的人接到东西，二话不说就立即送过去了，他们将坛子搬到后门，敲暗号喊同伴出来。
韩霁在金安寺库房清点赃物，对着庞杂的货物忙的焦头烂额，口干舌燥之际，就有人进来请示，说茶宴居送了凉饮子过来。
瞌睡送枕头，正是时候。
韩霁启开坛子准备加水的时候，得了消息的迟沂也赶过来了。
迟沂见映棠送来半坛子水，又见坛子周围湿乎乎的，便疑惑道：“这是半路撒了还是漏了，就剩半坛子。”
手下回复说：“里头原本只放了冰，过来的路上化了，叫咱们加满水搅开了喝。”
迟沂拿舀子舀里头的东西，捻起一片叶子，问韩霁，“这感情好，大老远的送凉饮子，礼轻情意重啊。”
回答他的只有哗啦哗啦加水的声音，韩霁劈手夺过舀子，搅动几下，吩咐人拿碗过来。
“你既然跟着沾光，不如去搬两块冰来，也给兄弟们送送情意，”韩霁舀了一碗递给他，“加了冰更好喝。”
搬冰这种事哪里需要迟沂动手，大手一挥，手下立即就去搬冰。
每人都分了一碗，碗里砸块冰垫着，又凉快又解热。
韩霁腾出空来给自己舀上，只消闻一闻就知道里头放了什么，银丹草的味道再熟悉不过，一口下去，连呼出的气都感觉带着寒气，嗓子眼凉飕飕的，清甜凉口。
他独自端着碗往外走，到库房外的墙道边上坐着，慢慢品慢慢咽。
察觉到旁边有人跟上来，韩霁偏头，见是迟沂，又懒懒转回头。
迟沂长叹一声，挨着韩霁坐下，“闻觉法师已经送出去了，寺里的和尚也招供了，其实这私盐案背后的主事者，你大概也能猜出来。”
韩霁摇晃着碗里的饮子，不以为然道：“猜到又如何，就是因为猜到了，才难办。”
剩下半碗凉饮子，韩霁一饮而尽，深吸两口气，掏出记录册子递给迟沂，“这上头记录了楚州流出私盐的去向与数额，盐铁司只负责找回私盐，册子给你用途更大。”
私盐从楚州秘密偷运向各方，上至地方大官，下至市井商人，参与之人不计其数，流通数额可填朝廷十年空缺。
但盐铁司只能做到这里，动货不可动人，一旦越权，或有不忠之嫌。
动辄合并权责，取消盐铁司部，韩霁不能冒这个险。
“我明白，”迟沂把册子塞入怀里，拍着韩霁的肩膀道：“人人都说我是官家的鹰犬，这咬人的事，你不擅长，还得我来。”
韩霁噗嗤一下笑出声，丢了碗绕过迟沂的胳膊，和他肩搭着肩，用商量的语气说道：“跟你说个事，你把柳无常收过去。”
“我还以为你让我把方元收过去，”迟沂点头应下，“柳无常是个好苗子，确实不适合待在盐铁司。”
“尤其是跟着你，净干杂活。”
韩霁撒手，用劲儿把迟沂撞翻在地，起身拍拍衣摆，喊了声告辞，回库房继续清点去了。
迟沂笑着骂了两声，枕着石板顺势躺下，抚上胸口的册子，面色逐渐沉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