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寺
两日后,金安寺内。
程之颂依照计划入后山禅院,将一干随从留在院外,独自拜访闻觉法师。
独岭陡峭,金安寺嵌入其间,闻觉法师的禅房位于最高处,可俯瞰全寺。
双手合十行礼,程之颂说要先与法师请教法事议程,未免打扰,让小师傅关上院门。
随从们挤在狭窄的山道上,排排站直,若不细看的话,实际应有两排,但靠近院子的那一排,方才已经偷偷离队。
带队离开的是迟沂,几人躲在一棵老榕树后换上便装,佯装迷路的寻常香客,潜入各处打探。
负责原地留守的韩霁,则摸出一份地图,比照金安寺布局,借柳无常的身躯掩饰,重新绘制。
金安寺的几处殿宇,香客云集,但越往上人越少,后山被单独隔开,每一处通往后山的拱门,都有和尚挡在那里,阻止人前往。
韩霁将地图贴在柳无常背上,一边批注一边问他,“藏经阁留了多少人?”
柳无常答,“正门四个,院子里还有八个。”
“右侧佛陀塔可有僧人?”
“两个。”
“斋堂后面是什么?”
“看着像是……库房。”
韩霁比这地图伸出脑袋去看,“库房?”反复比对几眼,疑惑道:“图上看着不大,甚至没有标记,地上看着怎么比斋堂小不了多少。”
柳无常也觉得蹊跷,“这库房恰巧修在后山范围,只留了一道小门连通斋堂,冰车运到斋堂,东西直接能进后山。”
那就让迟沂摸过去先看看,韩霁四下寻找迟沂身影,吩咐所有人转向库房方向。
柳无常学着鸟鸣三声,通知迟沂消息。
迟沂从下头抬头看,根据众人站位,迅速判断出方向。
那一侧有三栋建筑,库房位于正中间,韩霁低声吩咐道:“除中间的,其他人蹲下。”
众人迅速蹲下,装作偷懒耍闲的样子,中间的人也岔开一条腿,省得过于端正惹人怀疑。
“去中间那栋,”迟沂反应过来,招来手下探过去。
库房去了三人,不一会儿便退了出来,里头守着人,迟沂不敢打草惊蛇,草草看了几眼,带人悄声翻回去。
其他地方打探的几位手下,有两位被路过的僧人发现,只能找借口打掩护,被送出了后山。
上面的人看着他们把几处地方都探清楚了,为节省时间避免麻烦,只能让他们先回来。
柳无常再次学三声鸟鸣,这一次众人齐齐面对禅院,只留背影。
这就是回的意思。
迟沂的人匆匆回到榕树后面,换回随从打扮,再佝偻着身躯跑到队伍前。
“那里面守了两个人,穿着僧服,但头上戴着兜帽,不像是寺里的和尚。”迟沂没敢靠近,怕被发现,余下的什么也没摸清楚。
韩霁便问,“那里面放着些什么东西,可是库房?”
迟沂摇摇头,“没看出来是什么,用布盖着,零零散散地堆了一个角,其他地方空得很,但可以确定不是那批货。”
数额对不上,且没有那股子腌菜的酸味儿。
韩霁依次每个人面前,根据他们方才去的地方,询问消息,再注释到地图上,除了被引去前院的两个人,几乎都带来了有用的消息。
“他们去的三圣堂,那里应该不会有问题,”韩霁把地图交给迟沂,巡守僧人的分布都被标注清楚了。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最有问题的地方是佛陀塔,据悉塔里并未供奉佛陀,手下在那一带发现双层防水砖。
迟沂猜测,“那下边应该还有空间,佛陀塔只是入口。”
“你预备怎么查,”韩霁问他。
迟沂叉腰走了两圈,低声回他,“我带一个人爬榕树上躲着,入了夜再去探。”
白天太惹眼了,塔前两个僧人不好对付。
为今之计,还是先暗中行事。
迟沂拉了柳无常作伴,爬上榕树等天黑。
余下人随韩霁继续假扮随从,等待程之颂从里头出来,安安分分的把法事办完。
少了四个人,怕被守山的僧人看出来,韩霁特意吩咐走的松散些,断断续续的出门。
寺里的情况探明,程之颂捐了一大笔香火钱,带着人大张旗鼓的离开。
马车在山脚停下,韩霁探开车帘,吩咐道:“警戒四周,一队剩余人员留下,随时接应迟大人。”
一队听命藏入树林中去,马车继续行驶,韩霁拍了拍沉默的程之颂,自打他上了马车,便缩在角落里一语不发。
韩霁担心他是心疼那一大笔香火钱了,便安慰他道:“香火钱我会上报司里,回头补给你,你别担心。”
程之颂无奈看向韩霁,缓缓摇头,“不用报了,我心甘情愿的,”他只是想起那老和尚的话,有
些低落罢了。
“我今日去拜见那位老……法师,原本只是想走走过场,可人家连眼睛都没睁开,就知道我不是诚心来做法事的。”
他进去的时候,闻觉法师正在佛像前诵经打坐,程之颂不认得那佛像,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
一语未发,便听到法师长叹一声,“还请施主去侧堂小坐,容老衲稍作整理。”
程之颂去侧堂等着,小和尚给他上了一盏茶,“这是师傅自己种的茶,他请施主吃一盏,等您饮尽此茶,他便来了。”
他想着不过是喝杯茶的功夫,想也不望便凑上前牛饮,一大口含在嘴里,程之颂差一点就吐出去,这茶实在是太苦了,在人舌头上扎针一般,格外涩口。
这时候有求于人,不敢得罪法师,程之颂咬牙往下灌,不让茶在嘴里多待,就能少受份罪。
果然,他刚放下茶杯,闻觉法师便来了,八十六岁高龄,眉须却不过花白而已,步履稳健,瞧着倒比他爹还要年轻。
程之颂苦着一张嘴,在心里鄙夷:老和尚还挺会养生。
闻觉法师将他喝完的茶杯拿起来,笑得慈眉善目:“施主觉得,老衲这茶如何?”
这茶苦的很,反正是不甜,他要是说好喝,人家铁定不会信,程之颂便如实答了。
闻觉法师点点头,让小和尚再端一杯水来,又对他说:“既然施主今日不是诚心来做法事,何不喝的慢些,为门外的好友们,多留些时间。”
程之颂是个实在人,心不诚,自然是因为求的不是自己事。
城心举事,胜于敬事难多矣。
“我……”程之颂不知该如何去解释,“今日是为故去的祖母所求,她老人家过世的早,我未能尽一尽孙儿的孝心……”
那时候他少年意气,三天两头的和父亲对着干,成日里招猫逗狗,时而挨父亲一顿打,祖母去替他求情,他却不以为然,只觉得祖母啰嗦,总碍着他出门,直到连祖母最后一面也没能见成,程之颂悔不当初,立誓要改过自新。
可老和尚说的没错,今日求这场法事,的确不是诚心。他从来不信身后事,觉得这些都不过是虚妄,做给别人看的,倒不如在人活着的时候多多善待。
“阿弥陀佛。”
闻觉法师双手合十不再说话,带着有深意的笑,在一旁默默念经,有节奏地拨动念珠。
程之颂无论如何去问,他都不予回答。
出家人最是慈悲心肠,即便是猜到了什么,应该也不会揭穿吧,程之颂端着水杯,注视着闻觉法师手里的念珠,数着数目,每四十二颗喝一口水。
等他喝完了水,闻觉法师又像长了眼睛似的,放下念珠,邀他出门。
程之颂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法师说道:“时辰到了,老衲亲自走一趟,陪施主做场戏。”
心里乱成一锅粥,程之颂什么也不敢说,茫然随着法师出门,又茫然跟着做法事。
他就跟丢了魂似的,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还怕老和尚说漏嘴。
可闻觉法师真的就只是做法事而已,因是为远方的祖母所办,只能打了牌位供在寺里,仪式从简。
等做完法事,闻觉法师走到程之颂面前,只留了一句话,“法事已成,施主安心回去,今日日行一善,结成善缘。”
程之颂恍然大悟,当即惭愧不已,忙掏出身上全部资金,捐下香火钱。
他把这段过程讲给韩霁听,韩霁想起迟沂整理的消息,便说:“闻觉法师是个随性的人,向来不走出家人那一套,你运气好,他愿意逗一逗你。”
“逗?”程之颂不解,“那可是高僧,你说的好像人家闹着玩似的。”
韩霁按着他的肩,把打听到的消息一并讲出,一直说到,“闻觉法师年轻时和汪驸马交好,驸马煮茶,法师温酒,互相邀对方赴约。”
程之颂瞪大了双眼,忽然觉得有些痴心错付,“我方才还以为……我还捐了那么多银子!”他抱着头一阵哀嚎。
“我替你向司里上报吧!”韩霁只能如此抚慰程之颂弱小的心灵。
马车在酒楼门口停下,程之颂嚎了一路,现在已经一副沧桑之态。
韩霁换好衣服,把人提起来,“振作精神,还有一场戏要演。”
等下了马车,这次轮到韩霁嬉皮笑脸起来,亲自扶着程之颂进到茶宴居。
在外人看来,程之颂一脸麻木之像,看起来倒是十分不乐意。估计这生意是不大好谈了,路人啧啧两句,又继续忙其他的事了。
映棠在门口接待,对这一幕见怪不怪,配合着请程之颂进门。
她抓着机会问韩霁,“他怎么这副鬼样子?”
韩霁回她,“破财了。”
等酒楼大门一关,外头的探子瞧不见,戏演完了,扮戏的人便被丢在原地。
映棠拉着韩霁到后园去,“先别管
他,近水楼的牌匾还没题字,木匠说不好下刻,大人快去帮着写一写。”
题字?韩霁愣住,挣扎着不敢过去,“楚姑娘,我……能不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