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茶
这个故事是楚浔讲给她听的,茶包封口专门折成三角回扣,要想打开封口,就得用指头一个角一个角的抠开,霉茶就是告诉那些亲族们,几十年的人情放烂了,来再多遍也是一样,就跟开这茶包一样,切莫做无用功。
“后来但凡是经茶的人家,遇上不想理会的客人,就送这茶包,若是识趣的就不该再登门了。”见夏随即补充道。
陆鹤听懂了,闻言多了几分愧色,“看来这县尉府,是摆明了态度不想见人了!可这茶包……”他指着那豁口处散开的霉茶,“未免太不把人看在眼里了。”
何止是不看在眼里,映棠冷笑一声,提着黄纸就将茶包甩到地上。
“但凡讲点情面的都不会用这一套,”映棠累了半日,最后得来的就只这一包茶叶,如同被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茶楼自贡茶初起便在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这陆县往扬州一带的茶叶生意,半数都是由楚家代劳,不说交情匪浅,怎么着也不至于到了翻脸的地步。
派来的伙计受了重伤,也不知何时能醒,如今县尉那里又不肯见人,两条路都受挫。
这才刚来了一日!
映棠目光微寒,不由得双眉紧蹙,她心里憋了一口气,脑子也乱哄哄的,若是寻常受了打击,也多半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想新的法子突破,可今日却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来。
泄了气似的靠向椅背,垂头捏住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脑子里将这些事过了一遍又一遍。
如今唯有先等伙计醒来,问清楚牢中掌柜的情况,才晓得下一步该如何走了。
头一回同官府打交道,映棠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茶楼被封了根本无法去查,管事的掌柜也被关进牢里,自己这边无处下手,官府又不肯通情。
她就像是夹道里推车子——进退两难,父亲那边出了问题,茶楼的事最好能在她手里解决下来,否则越拖越难。
陆鹤一瞧她脸色,觉得自己差事办的不好,心里也颇不是滋味,想开口安慰主家几句,却被见夏拉住。
见夏瞧她面色,知道映棠现下心情不佳,又或多或少知道些缘由,悄悄摇头暗示,让陆鹤把话憋回肚子里去。
他长叹一声,眼神里带有几分询问,见夏暗指门外,双方也都没法子,只得带上门先出去,好让映棠冷静冷静。
映棠坐了会子,干脆站起来绕着桌子一圈一圈的慢慢走,待心绪稍微平复些,俯身把茶包捡起,摆在矮几上,端过茶壶顺着封口灌水,一面还用铜匙戳着,直捅的茶水溢了满桌子,霉茶被水激的直冒泡,一股子难以名状的霉味飘了出来。
深棕色的液体顺着茶包从矮几上蜿蜒,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映棠懒得理会,推开矮几扇了扇。
折腾一遭,仍旧觉得不解气,便又从角落里拖出竹编的躺椅,还特特用帕子擦了一圈,起身愣了会儿,忽而又转过身去把窗户架上,没事找事一般。
忙忙碌碌的摆弄一圈,想也找不出什么事来做,就干脆一歪身子倚上躺椅,有一扇子没一扇子的打着。
流了一身汗,窗外吹进来几丝凉风,反倒又有几分清爽,映棠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消了些。
整个人放松下来,平平稳稳地躺下去,几个呼吸间,竟不知不觉的又想起了某个人。
她虽未抬头瞧他,却也从语气间听出了他的紧张,一想到他转过身来那副错愕的样子,映棠缓过了一阵,却怎么都升不起火来,反倒是有些好笑。
只是欺瞒在先,到底是不忿的,却也觉得自己不该被这般戏弄。
天可怜见的!好好的文弱书生,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大官,先前几番交道打下来,居然分毫未察觉出来,总觉得他还是自己印象里的萧肃郎君。
想到这里,手上的扇子便歇了下来,映棠掐着手指小声嘟嚷,“当官的能有几个好的!”至少在她记忆里,那些为官者们,除了程伯父,大多是仰着鼻子瞧人,暗地里拿不上台面的勾当更是多如牛毛。
可读书人考取功名,为的不也就是这一官半职的事儿吗?
“便是如今清廉的,谁知道他以后成什么样子!”中途堕落的又何其多?一想到这些,映棠心里不由得倍感惋惜,只觉得官场浑浊不堪,他为人清明,要在那样的场面里周转,实在可惜极了。
可这么说不也对!
映棠坐了起来,拿扇子拍了拍脑袋,暗骂自己惯爱胡思乱想,竟然操心起他人的前程。
将先前丢开的念头捡起来,认真数落起韩霁来,时而骂他为人不诚,时而又叹他表里不一,煞有其事的在心里划了一次笔账,连带着又怨起自己来。
影影约约间,似有一道无形的怨怼飘散出去。
那头隔了一面墙的韩霁,才刚安置下来,兜头打了好一串喷嚏,不明所以。
他大抵不知道,人有时候下意识的决定,往往来自于内心
深处最迫切的渴望,愧疚、痛苦都只不过是表象,然而靠近却是实实在在的。
韩霁扭头望向那面墙,唇角不自觉地便扬起弧度,面前的匣盒里那枚荷包躺的素静极了。
这不过几尺宽的距离里,阻隔着怨怼和愧疚,但又极为巧妙的在空气间勾连牵绊,影影绰绰被一声巧合傍住。
可如今这朦胧的关口,被委托于一白衣少年破局。
故而在映棠解气似的松口时,方元受命踏入客店,双手恭敬而谦卑的送上一份礼来。
这便是韩霁的破冰利刃,纵然实是无奈之选,全仰赖方元的脸皮了……
“姑娘!方元小哥过来了,说是送谢礼!”见夏在门外低声道,又抬手轻敲几响。
映棠方才偷摸着骂完人,转头对方就派了人过来,像是算好了时辰一般,不由得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在隔壁听见些什么了。
抬起上身往窗外打量了一番,见隔壁院墙尚且隔着些距离,又瞥了眼门口,想也不是,映棠缓缓松了口气,以扇遮面,翻身往一旁,状似不予搭理。
见夏见屋内没动静,疑心是自家姑娘歇下了,没有听见她说话,便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瞧瞧,一瞧见映棠那副样子,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忍着笑意合上门,抽出扇子过来为她扇风。
她方才在门外可什么都听见了,自家姑娘那分明就是怨的,可在人家面前又撑出一副平静面孔,摆了好一通场面。
自家姑娘不动,见夏便又催了催,“人家方元小哥可说了,他带了纸笔过来,若姑娘有什么不快的,就尽管骂出来,他给您一笔笔记下来,一会儿送到旁边去。”
说白了,就是来赔礼的,又担心让人瞧见了伤心,便送了先锋兵来。
也就是一台阶,见夏估摸着映棠听了准是能消消气的,便顺着话口继续说道:“依我说,姑娘干脆就去骂上一通,也别憋了口气在这屋子里闷着。”
映棠抬手轻拍她打扇的手,夺过扇子抓在腹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骂她,“就你耳朵尖,学起旁人偷听来,竟也是不知羞。”
见夏一听,便连连道歉,只说自己该打该打,作势打了打耳朵,道确实是太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