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晨风微凉,车帷随马车晃动漏了点空子,风就挤了进来,薄纱清透,一角粉青袖摆被风扬起,既而又被一双秀窄修长的青葱玉手按下,索性抬手收拢车帷,拿了茶盒压住。
马车在城里兜兜转转半个时辰,随着那驾打了易字灯笼的车一道,出了城门,由官道缓缓行驶。
果园子布在城外云安镇近郊,因着临近寿州,格外繁华。
马车停在果园外的庄子里,打理园子的伙计都住在这里,里间主卧客房建的更为讲究,遮檐的瓦片是楚州青山镇盛产的青瓦,耐磨耐压,以擅藏雨声扬名,易辞晚修这庄子,夏日里常来避暑,手里的伙计都是多年的老人,办起事来便利,也不怕贼人打劫。
庄子外种了好几种果品,有些未到季节,映棠认不出名儿,易辞晚要忙着往京城供货,下了马车便脚不沾地的去亲自点货,留了李子园的伙计陪同。
映棠也不多客套,递上从扬州带来的雨前溪山,就痛快的抬脚往李子园逛。
园子不单种果树,树与树之间有许多空处,零零散散种了好些黄豆,映棠就多问了一句。
李子园的伙计告诉她,“那是冰饮铺子做豆腐脑用的,夏日做冰饮,冬日做热羹,趁着空出的地方多种些,能省下不少冤枉钱。”
“原来是要给铺子供的,”映棠想到自己在茶园种的桃树,唯有不好的地方就是落脚的地小,这果园倒是宽敞些,奈何清晨多雾水,地有些湿,滑溜溜的不好下脚。
映棠特意穿了身便捷的衣服,却走几步路就要滑一截,好几次要多亏陆鹤拉着才不至于一屁股坐在地上。
挣扎一番,索性站稳不动,“我就不动了,省的滑出去,烦请小哥帮我去摘几个李子过来瞧瞧。”
待人去摘果子了,映棠又吩咐陆鹤过去,“你替我四处瞧瞧,看看这一片李子的产量,还有李子成熟到什么地步了。”
陆鹤听得一头雾水,晃着脑袋逛过去,仰着头专心看李子,时不时脚下滑一下,几步踉跄,看的映棠忍不住捂嘴笑他。
伙计抱在怀里捧过来几颗李子,拿了两颗熟透了的递过来,“这种是做酱的,果皮泛红,里面果肉绵软,您瞧瞧。”
映棠伸手接了李子,凑到鼻尖闻过,是一股绵延悠长的甜味,嗅不见一丝酸涩。
轻轻捏几下,指尖触感滑腻微软,甜味仿佛又更重了些,便又听见他继续说道:“东家说,要近熟的李子跟着运去扬州,这几样您再瞧瞧。”说罢,先从映棠手里接过李子,腾手拿了几颗近熟的递过去。
映棠先捏了捏,虽然比不上熟透了的李子那般甜软,但气味清甜,更耐磕碰。
扭头见陆鹤转了一圈回来,便招手喊了过来,“你尝尝这些李子。”
一颗熟透了的李子,一颗近熟的李子。陆鹤在衣摆上蹭了几下,依次咬上一口,“这一枚微酸,但被甜味压着,很是清爽,”他举过另一枚,“这个更甜也更软,汁水足。”
“很好!”映棠把手中剩下的李子都递回伙计手上,一面拿出帕子拭手,一面问陆鹤,“这片李子成熟到什么程度?”
“基本都熟够了,像这种的已经很少了,”陆鹤拿出那枚近熟的李子说道。
“确实都熟好了,大部分都只能在近处售,”那伙计在一旁补充道。
映棠抬头往远处山脚的那片果林看,问他,“晚熟的那批呢?”
伙计顺着映棠的视线往山脚看了一眼,又一脸无奈的转过头来,“那片只有一亩李子,要半月后才陆续成熟,约莫能供上一月。只是这片林子都差不多快熟透了。”
映棠点点头,道声多谢,环顾这片林子,再仔细思量一番,便干脆同伙计说道:“这样吧!你去同你东家说一声,让她再多加十坛李子酱给我,这两日就要,若她能赶的出工来,你便组织人手摘李子吧!”
“那我这便去问问!东家说了,这林子里的果子随您摘,让您带些回住处。”伙计把李子塞给陆鹤就匆匆跑开了。
“这地方太滑,我就不待了,你再去摘些李子,带回去让他们尝尝鲜。”
映棠提起裙摆,拿脚尖多番试探,小心翼翼的蹭出林子,留了陆鹤在园子里逛。
易辞晚在园子外种了些花,映棠就顺着运果子开出来的小路一路赏过去,花名虽认不出,但馥郁芳香,夹杂着园子里散出的果香,格外清新怡人。
园子旁是通往云安镇的官道,小路与之接壤,映棠走到尾,心情格外爽朗,忽发奇想想要摘一朵花回去,她俯身挑了一阵儿,最后在路旁的坡道上瞧上了一朵橙红颜色的圆瓣鲜花,用指尖够住花茎,手指顺着茎干往下滑了一阵,预备将它折下。
哪知就在这时候,坡下的官道上忽然传来响动,有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背上还驼了个人,嘴里满是絮叨,听不真切。
那人忽而一抬头,瞥见探身伸手的映棠,惊的一声大喊。
“楚姑娘?”
映棠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那中途跳船的过客之一——方元!
“你……” 猛的一抽身站起来,想开口问他为何在这里,不巧站的有些偏,脚下是松土,人一晃就扎进了花丛里,顺坡滚下了一截。
人摔的一懵,恍恍惚惚的,只听见方元把背上的人放在路旁,就疾步窜了过来,“楚姑娘,你没事吧!”
他把映棠从花丛里捡起来,扶着人从里面走出来。
映棠拍了把衣裙,又摸了摸发髻,好在没有松散,否则就出乖露丑了,她回头向方元道谢,一边检查身上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一边往路旁边躺着的人走去。
韩霁被方元甩在路边,后背上发炎的伤口,火辣辣的一阵阵抽搐。
他见映棠过来,一时间还有些诧异,便撑着坐起,颤着声音向映棠拱手虚虚行了一礼。
“他这是又怎么了!”映棠俯首回礼,转而问方元。
“这……伤口发炎了……有些严重,我正背着郎君去前头云安镇寻医馆。”方元声音越说越小,“楚姑娘可否再帮帮忙”。
映棠却不想理会,只问他,“怎么没雇车?”
难不成一路背着跑过来的?映棠仔细扫了一眼方元,瞧着也不像是那般能扛着重物奔袭数里的猛士。
方元走到韩霁身旁,伸手探他额头,扭头哀探道:“马累坏了,不肯走,郎君伤的重,只能背着过来找人求助!”
他低头,咬紧嘴唇,欲言又止,韩霁沉沉的咳着,方元忙转身为他抚背顺气,又格外避开他的伤处。
映棠站在一侧,犹豫片刻,伸出的手僵在身前,心里拿不准主意。
但想起前几日下船遇见的那群鬼祟之徒,对他们二人的戒备,仍旧不肯放下,那手便又缓缓收了回去。
眼见着她一番举动,韩霁心知她有所顾虑,茫茫然张口欲言,话到嘴边也只是被一阵叹息声压下。
他垂下头,眼中多了些落寞,暗自里捏着方元的胳膊,示意他带自己离开。
“砰!”的一声,方元在韩霁身侧朝着映棠跪下,手举过目作揖,却是不顾韩霁阻拦,颤声开口道:“恳请楚姑娘再帮一帮,只要我们能到寿州,郎君略有薄资,定当重谢!”
映棠被这一声惊住,下意识便要去扶人,方元又是深深叩首拜地,映棠便止住了手,却不忍再拒绝他二人。
“不必如此麻烦,”韩霁抬手扶住肩膀,往伤口处探,每触及一次伤口,肩背就跟着颤一次。
韩霁知道方元着急,自己的伤也着实耽搁不下去了,他看向跪地的方元,见其膝盖压在石子间,深晓其间厉害。
眉头深锁,他抬眼看向映棠,目光磊磊,“借一驾车,马也可以。”
初见时有多绝艳,如今就有多狼狈,映棠往前走了几步,脑子里不断闪现他在扬州街头的模样,忽而觉得可惜极了。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跳船呢!夜里寒凉的江水,哪是你一个伤员挨的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