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那个……”
乙骨忧太有些局促。
“前端时间,从五条老师那里了解到你的术式时,说实话……我有些期待。”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双手递过去。
日和连忙起身,小心翼翼接过。
照片大约拍摄于很久以前,却没有明显的陈旧痕迹。外面包裹着一层塑封膜,看得出保管得很是认真。
上面的女孩戴着大大的遮阳帽,一手扶着帽檐,一手轻压裙摆,笑得很是开心。
乙骨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声音不由自主温柔起来:
“里香和我,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很活泼,也很勇敢——不像我这样。”
日和看着照片上的女孩,挪不开视线。
乙骨忧太沉浸在美好的过去里,情不自禁分享了许多趣事。
只是这样的记忆,很是短暂。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回想起事故发生的那个瞬间。温柔的里香,爱美的里香,毫无预兆地倒在血泊里……”
“就在我面前。”
“如果这只是梦就好了,如果只要我挣扎着醒来,里香就能回到我身边就好了——那个瞬间,我克制不住这样想。”
“就是这样的愿望,变成诅咒,将她永远困在我身边。”
“可里香说,她是开心的。”
乙骨忧太看起来很困惑。他真诚地提问:“如果换做是你,被这样对待……”
“会开心吗?”
日和没有概念,努力代入了一下:如果惠的诅咒让自己化为咒灵,会怎么样呢。
她静静想了很久,乙骨一直看着她,并没有催促。
日和最终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可以陪在惠身边,她应该是开心的。
但她并不希望,只陪在惠一个人身边。
也不希望他被迫一次次回想自己的死亡。同其他人分享的每一段过去,都是在变相自责。
听到她这样说,乙骨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会选择安慰我,”他挠了挠头,苦笑道,“就像其他人那样。”
“我想象过很多次,关于里香的笑脸,关于她的声音,关于我所看到过的……她的一切。”
“如果里香可以好好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呢?”
“但是今天,看到她那样伤心,哭着要我不要丢下她——虽然只是因为一个误会。”
乙骨轻轻笑了一下:“我忽然觉得,其实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
“即使是现在的里香,我也觉得很可爱、很珍贵,我不希望她对此有任何怀疑。”
“不论以何种姿态,里香会永远在我身边,我也会永远在里香身边。”
“这样的心情,你可以理解吗?”
这次日和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不能。”
乙骨:…
他很明显的,愣住了。
日和:“我不想看到喜欢的人死去,更不想仅凭自己的思念就将他强行关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
“我希望他拥有千万种选择,被千万人所爱。我希望他凭借自己的意志来到我身边,而不是受到谁的压迫——”
“即使那个人,是我自己。”
乙骨慢慢低下头,很轻地叹了一声。
“——但同时我也不认为,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喜欢一个人,是需要其他人理解的事。”
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乙骨的眼睛倏地明亮起来。
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话有些失礼,日和故作轻松,笑道:
“大家都说里香很依赖乙骨前辈,但其实……是前辈你离不开里香更多一些吧?那天里香刚一出现,前辈你就立刻慌张到不行呢。”
她还有很多时间,去制造更多相遇、去等待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
可是在已逝之人的面前谈论“选择”,何其残忍。
日和最后看了一会照片,起身将它交还。
“虽然没能帮到你们,我有些遗憾。但是如果你们原本就过得很幸福,我想自己也没有必要做多余的事。”
“幸福……可是很难得的呢。”
里香不在身边,乙骨看起来多少有些不安。
大概了解他的心思,日和也没有打算久留。闲谈几句后,乙骨将她送到门边。
“浅川小姐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她想回医务室,再看一下惠的伤。虽然硝子小姐再三强调过反转术式的强大之处,但果然只有亲眼确认才能真的放心。
可是如果这样说,乙骨一定又会感到压力。于是她想了想,说:
“我要去餐厅找些好吃的,乙骨前辈一起来吗?”
乙骨忧太摆摆手:“我不想让这些复杂的事影响到里香,所以才拜托五条老师,暂时将她留在地下室……这么久没见到我,她一定很生气,我需要先去承接怒火。”
日和偷偷观察了一会,发现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煎熬,甚至有些享受。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幸福的烦恼”。
将日和送到门口,乙骨忧太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浅川小姐。我到医务室找你们之前,看到一位老先生走进了五条老师的办公室,五条老师称呼他为——”
“泽田先生?”
乙骨回忆片刻,肯定道:“对,没错。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是你认识的人吗?”
“……嗯。”
日和迟疑着点了点头。
泽田先生怎么会来?
难道是乙骨前辈早就决定让里香保持现在的样子,之所以赶回高专,只是为了当面向自己解释缘由吗?
所以父亲母亲其实一早就知道,自己这一次高专之行注定无功而返,才会这样放心地允许自己前来,还提前安排了泽田先生接自己回家吗。
刚刚才因为给予乙骨和里香些许鼓励而开心起来的日和,顿时又蔫了下去。
没有任何作用、不被任何人需要的术式,和没有任何作用,不被寄予任何期望的她。
告别乙骨前辈,一路垂头丧气回到宿舍,日和麻木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发呆。
啊——
再见了,她刚刚萌芽的术式;再见了,她刚刚萌芽的爱情。
从床下拖出行李箱,开始一一收拾自己的东西。搬起放在桌上的书时,忽然掉出一打信纸。
日和看着上面用金粉勾勒、作为点缀的小花,逐渐诞生一个奇妙的想法。
之前寄给惠的信,都因为不知道他已经搬家而石沉大海。但是现在,惠就在这里!
现在写一封信,交到他手上,说不定可以慢慢重新建立起联系呢!
日和放下收拾到一半的行李,坐在桌前,端端正正写下:
亲爱的惠。
写下最后一笔,忽然愣住。
是不是有点过于亲密了?
端起信纸放到阳光下,左看右看,终于坚定:嗯,是的。
重新取出一张:尊敬的伏黑先生,您好!
日和:…
不不不好像又有点太正式了。
就这样,一直换到第五个版本,日和终于拥有了一个满意的开头。
不知不觉,写了满满当当三页纸。
落款的那一刻,日和着实震惊了一番,内心嘀嘀咕咕: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话想说。
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时,短暂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或者邮箱也写进去呢?
惠会愿意主动联系自己吗?
——想到惠一本正经将钉崎野蔷薇的号码留给自己的样子,日和立刻摇摇头。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手边没有火漆印章,日和将信封边缘小心翼翼撕出一个纹样,妥帖折好,当做印记。这样如果有人中途打开过,就会留下额外的折痕。
——说起来,这种便捷高效的方法,还是从菲涅斯那里学到的。
拿起信封,穿上外套,日和默默祈祷:
现在只希望泽田先生和五条老师商谈的时间足够长,或者也不用那么久,可以让自己将信交到惠的手上就好。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菲涅斯?”
日和回头看看,确定自己还在高专里,疑惑着将菲涅斯让进门:
“你怎么会来,是和泽田先生一起来接我的吗?”
菲涅斯点头,目光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上的信件扫过,又看了看地上放着的行李箱,迅速搞清楚了状况:
“日和小姐正要出门?”
“嗯。”日和看看信,又看看菲涅斯,想了想,还是觉得先去见惠更加重要,“可以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吗?我很快回来。”
“这一次希望伏黑先生回应您什么呢?”
菲涅斯见怪不怪:“又要说他其实很在意您,只是没有直白说出口而已吗?”
“还要被拒绝多少次才肯放弃呢,日和小姐。”
“可是惠的密码……”
日和感觉自己有些慌乱,明明知道菲涅斯说得有道理,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乖乖跟着她离开,还是忍不住争辩道:
“可是惠的密码,是我的生日。”
“哦?是吗。”
菲涅斯淡漠地说,将日和用过的纸和笔收在一起,再转身时,已经有了决断。
“据我所知,那天刚好也是他同五条先生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日和小姐你觉得,哪一天更值得纪念呢?”
日和:…
好像一桶冰水兜头罩下。
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
“……真的吗?”
——假的。
菲涅斯在心中默不作声回答,表面却丝毫看不出端倪,平静道:“当然。”
——当然是假的。
只是因为这是临近的数个日期中,当事人最为神经大条的一个。
无论是五条悟,还是伏黑惠,大概都只会将真正初见的日子视作稀松平常的一天。
如此明显的谎言,也只有日和大小姐这样天真的小笨蛋才会相信。
看到她难过的神情,菲涅斯的心很轻很轻的疼了一下。
为了缓解这种陌生的感受,菲涅斯毫无障碍地选择再补一刀:
“而且听说,伏黑先生有喜欢的人。”
“他没有告诉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