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1月13日下
“安老师，咱们班第几啊？”
安宁眨眨眼。
在一片目光里，她清晰地看到关胜颤动的眼神，仿佛隔着一片浮动的水。
嘴上说着不在意班级，只想要挣钱，可眼睛骗不了人。
安宁依旧保持着镇定的姿态，任凭面前的笑脸们如朝阳在眼前闪动。
等这波声音降下来，安宁才缓缓转过身，屈起手指，捏着一截崭新的粉笔，在黑板上轻轻划过……
各班九门科目平均分：
群英（一）班：712。
群英（二）班：689。
群英（三）班：705。
群英（四）班：696。
群英（五）班：670。
“过七百了！”先是有人捂嘴惊呼一声，继而语调又落下来：“哎呀，可是还没超过一班啊……”
安宁写完字后，两手撑在讲台上，静静地观察着同学们的表情。
底下的人俨然炸开了锅。
“差了七分啊！平均分差七分，再怎么努力都没用的。”
“不行了不行了，这次考的分已经是我极限了，再提七分，还不如梦一个下次让一班的人考个零蛋。”
说话那人趴在桌上蹭来蹭去，耍赖一样。
雷好帅懊恼地想抓头发，手刚盘上后脑勺，才发觉自己的板寸根本抓不起来。
“零蛋我倒是考过，还算有经验……”
关胜听到周边的窃窃私语，抿了抿嘴，又恢复成冷冷的表情，心中那点还没捂热的喜悦仿佛昙花一现。
“哼，白考。”
他将刚出炉的成绩单直接握成一团，手腕一抬一摆，那团纸就进了垃圾袋。
何岩瞪过去：“什么叫白考？你看不见大家的努力吗？”
“有什么用，你告诉我白白花这些功夫有什么用，能改变结果吗！”
眼看班级气氛又要朝着某种不可控的态势发展，安宁这才抬起手。
“安静，先等一下。”
这帮小孩真是浮躁，一点耐心都没有。
不过，苏茂成今天的动作也太慢了，放只乌龟在走廊里爬都该爬到广播站了吧。
安宁腿也站疼了，可是不能在学生面前松懈。
时间分秒过去。
不少人已经不愿再耗着了，垮着脸翻出寒假作业来做。
广播这才慢吞吞响起。
“紧急通知，经教务处反复核实，现通报一则违纪消息。群英届一班某生，于数学考试期间，存在作弊行为，单科成绩作废，并予以警告处分。现已更正最新年级大榜，请各班派一名代表立刻前往教务处，领取新的大榜！”
“再重复一遍，请各班代表立刻前往教务处，领取新的大榜。”
教室里静了一瞬，再度炸开。
萎靡在窗边的那名同学一下子弹起：“我去！还真让我说中了啊？一班真有人零蛋……”
关胜也端不住架子了，转头拍拍何岩：“那人谁啊，扣掉化学成绩再平均，咱班有希望不？”
何岩推推眼镜：“数学满分一百五，只要他原本成绩在一百分以上，就有可能被我们反超。”
“老师老师！我去！”雷好帅举起手，一个箭步冲向讲台。
江颂时也同时起身，长手长脚挡在门前：“坐好，我是班长，我去取。”
雷好帅露出哀求的表情：“这次通知没说班长，只说派代表去，你就让我去一次呗。”
“不行，班长特权这时候不用，还等什么时候用啊？乖乖坐着等我好消息！”
江颂时笑得张扬明亮，带着一丝丝狡黠，窜出了教室，留给众人一个潇洒背影。
周遇痛痛快快给沮丧的雷好帅让座，拍拍凳子，像招呼小狗一样，拿班长的话逗他：“来吧，听话，乖乖坐着等消息。”
雷好帅耷拉下脑袋：“行吧，算我让他一回……真不知道班长还有这么活泼的一面呢。”
江颂时几乎是全速奔跑着回来的，走廊里响彻着他急吼吼的踏步声，成绩榜在手中飞舞，像一面招摇的小旗。
“第一，我们是第一名！”他冲进门，半个身子都卸了力，倚着门框缓缓滑到地上，唯独手臂还高高举着那张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纸。
安宁本想就这次成绩好好开个班会的，刚讲两句，苏茂成又在广播里喊班主任们去开会。
等折腾完杂七杂八的琐事后，已经晚上了。
延迟惊喜的满足感就是比较高。
直到晚自习开始，三班还洋溢着一股过大年的喜气。
学生们都乐了一下午了，安宁再不镇压，估计教室都要被掀翻天了。
而一班教室低得可怕，乔尚一整个下午都拉着张臭脸，没人敢去招惹。
隔着门，安
宁都能听见乔尚撕心裂肺的怒吼。
生怕这愤怒波及到自家班，安宁捞过本子就奔着三班去了，赶在这群人得意忘形之前教育几句。
“好了，既然都高兴过了，我们来分析分析这次的成绩。”她拍拍讲桌，将学生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我也说过，只盯着一次考试的好坏没有任何用处，考得好，切忌骄傲自满，考得不理想也不要消沉。”
“这次第一有侥幸的成分，你们都承认吧？”
脑袋瓜们交错着点了点。
“总体我就不多说了，晚自习估计你们也静不下心来学，第一节课你们自己人手制定一份合理的、自己能够完成的假期学习计划。”
“第二节课开始后，我会按顺序跟每一位同学单独谈话，叫到名字的，带着你们写好的计划来找我，其余人做假期作业。”
安宁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会，观察着学生们的表情，见大家略有茫然后，才狡猾一笑：“友情提醒一下，下学期开学有摸底考试，你们可以在计划里写明摸底考试的预期分值。”
“啊？是开学就考吗？”
果然是这个反应。
安宁：“对，开学就考。”
“呜呜……”
安宁：“把哭声都憋回去，自习。”
教室终于静了。
坐在后方的谈嘉还保持着凝望门口的姿势。
她微微失神，眼里飘过的全都是安宁身上那件做工精致的灰蓝色大衣。
是那种很含蓄的漂亮，布料看上去就十分柔软、温暖，淡淡的幽蓝调和了灰色的呆板。
她先前见过那件大衣，也只见过那一次，就穿在安宁身上。
在跨年夜那天。
晚自习第一节课间。
方瑾、周遇都凑到谈嘉桌前，围成一个小圈。
方瑾问道：“嘉嘉，你今天怎么啦，有点反常。这张英语卷子上节课就见你摆在那儿。”
“是不是考试退步了两名不开心啊。两名算什么嘛，正常波动而已。”
周遇指指自己：“你看我，使了大力进步了二十名，跟你还有好几十的差距呢。”
谈嘉挤出一个微笑：“不是因为成绩啦。”
“那是因为什么，你家里的事？”周遇听完，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
她再度摇摇头：“就是上周，放假的时候，我爸妈不是带着弟弟回老家了嘛，我就趁机偷偷溜出门玩了。”
“你自己一个人呀？”方瑾有些好奇，明明上次国庆假期那么长，她喊了谈嘉好几次，要她出来玩，就是叫不动。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一个人。”周遇用胳膊肘推推方瑾，朝她投去一个了然的坏笑，又看向谈嘉：“然后呢？”
“我好像遇到安老师了。”
“啊？不会吧……”周遇捂住嘴巴。
“是啊，安老师不像是喜欢逛街的性格哎，”方瑾分析着，“衣服款式都是最简单的，平日里要么不化妆，要么淡妆。今天终于换了套衣服，我还觉得挺好看呢，终于不是黑白灰了。”
“哦对，说起衣服，方瑾，”谈嘉忽然叫了方瑾的名字，一脸要说正事的样子，“你说……安老师那件衣服是不是当下很火的款式啊？街上好像很多人在穿的那种……”
谈嘉故意模糊重点，试探地问道。
方瑾迅速摆摆手：“不可能。”
“为什么？”谈嘉声音有点大了。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方瑾有些疑惑她的反应，但还是耐心解释了一句：“那件大衣是纯手工款，你仔细看，她衣领上有标志的。”
“我初中毕业时和爸妈旅游，去法国转了一圈，当时在某个门店里见过那个牌子，衣服包包全都是手工做的，需要提前定制。”
周遇也在一旁听明白了，替方瑾说出结论：“那石头镇不可能有卖的，除非那人也凑巧去了法国，又正好去了那家店，又定制了一套一模一样的。”
这句话相当于给其他可能性都判了死刑。
谈嘉更蔫了。
整个晚上，因成绩而获得的短暂欣喜过去后，谈嘉心里只剩下忐忑。
所以，跨年夜那晚，她看到的那个熟悉身影，就是安宁。
当时只觉得不太可能，但出于谨慎，还是拉着林常躲开了。
今天安宁出现在班里，那抹灰蓝色瞬间击中她的脑海。
埋在心底的恐慌记忆又百爪挠心地找上来了。
安宁应该没发现她吧？要是看见了肯定当场就叫住她了。
谈嘉抠着指甲，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那晚，林常约她出来看烟花。
谈嘉难得有自由的时光，没多想便答应了，只是吃顿饭，逛逛街而已。
结果，烟花在空中爆开，散落成星星般的
碎光时，她听到林常低不可闻的声音在耳畔厮磨。
“你听过这首歌吗？”林常指指手边一直在循环播放情歌的音箱。
谈嘉点点头：“听过。”
“叫什么名字啊。”
“好像是……黄家驹的《喜欢你》。”
“什么？我听不清——”林常凑得更近了，吐出的气息尽近在脸前。
他拢着耳朵贴到谈嘉嘴边。
天空中，烟花还在噼啪炸着。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谈嘉脸红了，她又抬高音量重复一遍：“是《喜欢你》！”
林常像是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满足地笑了，清朗的笑声振荡在胸腔，他弯起眼睛，瞳孔被漫天烟火映出了斑斓的光彩。
谈嘉看见他嘴唇动了动。
“我也是。”
那三个字轻飘飘的。
谈嘉吓坏了。
心脏咚咚直跳，快要跳出喉咙。
“冷吗？”林常说着，将自己的外套披到谈嘉身上。
她被这个动作惊到，全身颤抖。
“抱歉，我好像太着急了。”林常很会看眼色，在谈嘉拒绝的声音出现前，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能够正常呼吸后，谈嘉只觉得肩上的外套似乎有千斤重，走在街上，到处都是望向她的眼睛。
之后她便找借口，拉着林常去了电玩城，那里学生很多，有不少和她一样穿着校服的人。
她不会玩，只能披着外套站在一边，看林常游刃有余地在赛车游戏里绽放光芒。
谁知，转眼就瞅见了安宁。
“谈嘉。”江颂时走到她身边，两根手指轻轻点了下桌面。
谈嘉又是一抖。
“抱歉，吓到你了？”江颂时也被她这么大的反应惊到，连忙道歉，“那个……轮到你去找安老师了。”
“哦，好。”
谈嘉匆匆翻出成绩单和计划表，出去时还不小心被桌腿绊了一下。
“稳一点，别慌，安老师没有批评大家的。”江颂时站在她身后提醒道。
在安宁检查她计划表的时候，谈嘉一直低着头，盯着脚面，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直到安宁轻轻唤了声她名字，她才心虚地抬起头。
“新来的英语老师怎么样，大家都还适应吗？”安宁问。
“我……呃？”谈嘉愣住了。
原来只是这个问题啊。
“同学们挺喜欢新老师的。语法讲得通俗易懂，还教了我们好多答题技巧。”谈嘉规规矩矩地回答。
“嗯，毕竟是带过竞赛班的老师，这样我们老师和家长都能放心了。”安宁点点头。
谈嘉小心观察着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说话时会非常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样看来，安宁那天应该没认出来她吧。
之后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话题，顺便分析了一下她这次排名下降的原因——化学。
“计划里要增加一些化学学习的比重，学校发的假期卷子对你们来说太简单了，你可以一边预习下学期内容，一边尝试着做做真题。”
谈嘉乖巧应下。
“回去吧，张蕊蕊要是回教室了，记得让她尽快找我。”安宁说道。
张蕊蕊本来不该是这个顺序，不过刚才江颂时喊人时，张蕊蕊刚好去教务处了。
她的母亲似乎跟苏茂成谈了补办住宿的事情。
而作为当事人，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以至于她接到母亲电话时，语气都有点冲：“凭什么要我住宿啊？你不来接我我就自己回去，反正我不住校！一点都不方便。”
“我不管！我也不去小姨那儿，我就要回自己家。”
苏茂成本想在旁边解释一句，住校也挺方便的，吃饭洗澡都不耽误，四人寝也宽敞，结果看到张蕊蕊眼眶里委屈的泪水，还是把嘴闭上了。
等蕊蕊回到办公室时，都快要放学了。
安宁没有叮嘱她太多学习上的事情，她向来计划不离手，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一下近日的身体状态。
“没什么要叮嘱你的了，假期学习要劳逸结合，注意心情，不要总是生闷气。”安宁合上本子。
张蕊蕊心中一颤。
种种情绪堆积在喉咙里，感谢的、委屈的、忏悔的……
今时今日，她想收回以前那句话，重新向安宁表达。
她也这样照做了：
“安老师，我一直想跟你说声抱歉，您是个好老师，也是我们想要的那种老师，我们都很喜欢您。”
安宁眸光一动，继而笑了。
温润的笑容如月光流淌在她弯曲的嘴角。
“谢谢你，蕊蕊。”
她没有叫“蕊蕊同学”或
是“张蕊蕊”，而是长辈在表达亲昵时会叫的小名。
张蕊蕊眼底发热，朝安宁深深鞠了一躬。
与此同时，时钟指针停留在九点半，欢快的音乐流淌在校园里。
窗外云雾散去，露出点点繁星。
高一上半学期总体在平稳中度过了。
安宁回到家中，把贴在墙上的笔记纸一张张摘下，拢好，收进装报纸碎片的盒子里。
然后换上了新的。
跨年夜零点时，她许过一个愿望。
除夕夜也同样许下了这个愿望。
“愿群英中学全体师生能够平安度过今后这两年，不受灾祸之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