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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0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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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四点钟。

    安宁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她额头上覆盖着一层冷汗,睡衣贴在后背上,几乎被汗水浸透。

    她又做噩梦了。

    在梦里,安宁又听到了一片连着一片的倒塌声,仿佛是一座座屋子如多米诺骨牌一个接着一个坍塌了。她在持续的轰鸣声中皱起了眉。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老师——救救我!”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片倒塌的房屋消失了,屋内只剩下凝重的黑夜。

    安宁睡不着,她翻身下床,又抽出那个旧木箱,蹲伏在床边,从一堆旧报纸里面翻找、确认。

    确认过每一张纸的日期后,她跌坐回地板上,擦了擦汗。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了。

    她干脆给自己煮了点粥,吃了顿漫长的早餐,等待天光乍亮——那意味着她可以去学校了。

    早秋,清晨,到处都弥漫着薄雾一样潮湿的水汽。

    石头镇一年四季都这样潮湿。

    上午大课间。

    安宁沿着走廊一圈圈地走,时不时摸摸墙,或者低头看看。

    “安老师,您是掉什么东西了吗?”

    安宁被路过的人出声叫住,她抬起头时,眼里的一片茫然还未褪去。

    叫住安宁的是语文老师,她上午的课已经讲完,正背着包准备回家喂孩子。

    待安宁定了神,开口说话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淡:“没什么,就是走走。”

    经过几日的接触,语文老师对安宁已有了不少改观,发现安宁根本不像传言说的那样不负责,她忍不住感慨了句:“安老师刚来不久,多熟悉熟悉学校挺好的,唉,要是所有新老师都像你一样认真该多好啊。”

    安宁听出她话里意有所指,只是她无心打听别人的事,没再说话。

    脑海里又一闪而过前些日子收到的那封学生建议信。

    印象里,张蕊蕊性格十分好强,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得有些不自信。

    不过这次她能提出自己的建议,已经很勇敢了。

    安宁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担忧起来。

    她目光落向走廊贴着的一条条警示语,陷入了沉思。

    据说,每一条看起来离谱的禁止标语,都源自一个离谱学生的离谱事件。

    比如,这个贴在走廊上空横梁上的金属牌,极其突兀和违和,路过的人几乎都会皱皱眉,嫌弃它的丑陋。

    金属牌面上用红色漆字喷涂着四个大字——

    禁止跳跃。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看到禁止标语都会乖乖听话。

    偏有那一身反骨的,凭着过剩的好奇心,就想以身试险。

    中午放学,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那场面像极了刚开闸泄洪的堤坝。

    雷好帅和一众人勾肩搭背,正好在那则警示标语前停住了脚。

    “诶诶,你看!”关胜指着标语。

    雷好帅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三天前就看见了。”

    有人不服:“刚开学那天我就发现了。”

    关胜问:“为啥不让跳啊?”

    这处走廊有个缓坡,相当于一个缓冲平台,上下连通着楼梯,两边都能走人。

    被那则标语钉着的墙凸出来一块,显得比别处的空间要矮一截。

    人高马大的雷好帅等人,本就对这个狭小逼仄的空间感到憋屈。

    看那个命令式的小牌子,心底的叛逆火苗更是熊熊燃烧起来。

    关胜不满地抱起胳膊:“怎么,连活动都要限制吗?”

    “肯定是地中海或者别的那几个老古板设置的呗。”

    另一个灵活的瘦子已经跃跃欲试了:“来,咱比比,看谁跳不过去。”

    关胜摩拳擦掌,指腹搓了搓下巴:“比就比,谁跳不过去谁喊爸爸。”

    他纵身一跨,直接迈到了对侧台阶上,腿长的优势显现出来,站定之后,在一片同学的惊呼中,还绅士地朝女孩子多的地方行了个谢幕礼。

    “切,真装。”瘦子将校服袖子撸到胳膊肘,双脚并拢起跳,伴随着一阵风,头发丝轻轻擦过金属牌,两只脚轻盈地踏上平台,连底下的台阶都没踩。

    只剩下雷好帅了。

    他张开两手,不耐烦地朝两侧挥了挥:“让让,都让开,你们的好帅爸爸要表演了!”

    “哟吼~”

    男生们猴一样地蹦着高起哄。

    由于长期进行训练,他有着一身腱子肉,平日里跑操那几圈,充其量只是隔靴搔痒,他一身力气没有用武之地,正憋屈着呢。

    这一跃,几乎使了八成力气。

    不过,地心引力似乎不想轻易放过

    他。

    雷好帅脚尖刚触到台阶就提前欢呼:“看着点——”

    这个“点儿”的儿化音还没吼出来,他脚跟一滑,身子朝后仰去。

    后脑勺“咣”地磕向凸出来的那节楼梯沿上。

    欢呼起哄的声音变成了惊慌的尖叫。

    安宁接到教导主任电话的时候,正在食堂吃饭。

    安宁连饭盒都没刷,幸亏平日里只穿帆布鞋和运动鞋,她一路飞奔,跑到案发地点。

    等她赶过去时,人员已经被疏散撤离了,只剩下黑着张脸的教导主任和几名老师。

    教导主任苏茂成一言不发地指挥着几个年轻老师清理着地上的血。

    “雷好帅呢?”她气没喘匀便开了口,字句里有一半都是气音,若不是离得近,可能没人听得清她说了什么。

    拖地的老师头也没抬地说:“送医务室了,先处理一下再送医院,已经联系他家长了。”

    台阶上湿漉漉的。

    安宁抬起眼,凸出的那截墙沿上有一块干涸的血迹,背面恰好是“禁止跳跃”的金属警示牌。

    苏茂成还在气头上,指着那块血渍说:“早就说这面儿也得安一个,免得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就直愣愣往上撞,校长偏不同意!”

    气头上的地中海不好惹,没人敢接他的茬。

    个子高些的老师在其余人的帮扶中,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拿抹布擦拭着楼梯沿。

    他边清理边感慨:“还是年轻胆子大啊,这么危险也能跳,霍,瞧瞧,这边边角角的多锋利啊,我抹布都勾丝了。”

    安宁摇摇头:“不是没看见标语而出的事故,恰恰是看见了才跳的。”

    “看见了还跳?那不是脑子有……”苏茂成意识到自己失言,剩下半句硬生生给吞进了肚子里,只剩下不满的闷哼。

    怒火发泄不出来,苏茂成只能冲着安宁道:“安老师,你得厉害起来,凶一点,对你们班那几个淘小子严加管教!”

    安宁点点头,转身欲走。

    苏茂成:“你去哪儿?”

    安宁:“看看学生。”

    她得亲眼确认一下学生的伤情。

    苏茂成显然不赞成:“现在家长没几个信任学校的,还不如多想想等家长来了该怎么解释。”

    安宁的语气不容反驳:“那也得先见到我的学生。”

    说完,她又急匆匆下了楼梯。

    三班教室里,有几名同学没去吃午餐。

    他们将脑袋挤在后门的窗户上,悄悄看热闹。

    安宁在他们视线里急匆匆闪过,又急匆匆闪离。

    那是学生们第一次看到安宁不镇静的样子,一张古井无波的脸首次出现了裂痕。

    校医室的门被推开。

    一阵风掀起了小床上的白色被单。

    雷好帅坐在床边,沮丧地垂着头,脑袋上缠着几圈绷带,后脑勺的位置隐隐有血珠渗出来。

    沈乐知背对着门,手握着一根长长的注射针,在一堆瓶瓶罐罐的药剂中翻找着什么。

    而雷好帅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见安宁,哼了一声:“老师……”

    沈乐知闻言动作一顿,回头望去。

    视线交错,沈乐知只平静地道了句:“来了啊。”

    安宁点点头,目光落在雷好帅脑袋上,似乎要把他的脑袋盯穿了。

    雷好帅眼睛湿漉漉的,一见到安宁,嘴巴就瘪了起来。

    “疼哭了?”安宁语气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冷冰冰。

    在旁人听来,嘲讽属性拉满。

    一直低着头忙碌的沈乐知突然抿了抿嘴,似乎在忍着笑。

    雷好帅红了脸:“不是。”

    “是见到老师才哭的。”他又将头低了下去。

    安宁:“为什么?”

    雷好帅:“我也不知道……摔下去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就了结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委屈,似乎添了哭腔:“醒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沈老师,再就是安老师您。”

    “你们就是我亲人。”他没头没脑地说。

    安宁嘴角一抽。

    沈乐知不由得失笑,看着安宁:“行了,都亲人了,别对小孩那么凶。”

    安宁叹了口气,语气略有缓和,问道:“谁把你送来的?”

    雷好帅摇摇头,不小心扯到伤口,“嘶”了一声,说:“不知道。”

    他醒的时候,校医室里只有沈老师一个人。

    安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它丢到雷好帅床边,抬抬下巴:“给家里报个平安,顺便问问到哪儿了,一会还得把你送去医院。”

    “啊?”

    雷好帅一听医院这词,马上警觉起来,一脸抗拒:“我都没事儿了,沈老师包扎技术挺好的

    ,就不用麻烦去医院了吧……”

    学生心里藏着的那点小心思,两个老师心知肚明。

    安宁直言:“得看看摔没摔出脑震荡。”

    雷好帅丧着脸,认命地拿起安宁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他生平第一次不那么想使用手机了。

    安宁随沈乐知避让到门口,小声交谈了几句。

    方才雷好帅已经对沈乐知声情并茂地复述了一遍他摔伤的经历。

    安宁对这次意外也了解了个大概。

    雷好帅是后仰着倒下去的,后脑勺被横梁刮伤,暂且检查不出什么内伤。

    人摔下去时,底下那层无辜的学生给雷好帅当了肉垫,有几个破了皮的,索性都只是外伤。

    还好他们玩闹时错开了午高峰,要是发生了踩踏事故……简直无法想象。

    安宁越发觉得后怕,等雷好帅打完电话来还手机时,目光又不自觉严肃起来。

    她问:“为什么?”

    安宁语气很冷,雷好帅打了个哆嗦:“什么?”

    安宁:“为什么要跳?”

    雷好帅哑然,他怔怔地看着安宁,总觉得安老师哪里不一样了。

    他没见过她情绪如此外露的一面。

    自知理亏,心下更是歉疚,他捏了捏手指,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师。”

    安宁还想说点什么,袖子忽然被一股力道轻轻拉扯,对上沈乐知的眼,轻叹了口气,说道:“无论做什么都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答应老师,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我保证。”雷好帅伸出五根指头,并拢,举到额前。

    沈乐知也点点头,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嗯,知错就改,还是一条好汉。”

    雷好帅刚咧开嘴要笑,余光瞥见安宁冰冻的表情,又把牙收了回去。

    安宁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道:“我一会去给你签请假条,这几天好好在家养伤。”

    雷好帅家长迟迟不来,苏茂成没有耐心多等,之后沈乐知给擦伤破皮的学生消毒时,又被急匆匆赶来的其他家长围住了。

    发怒的家长们强烈要求将学生们立即送往医院,沈乐知表示先处理后会送去医院。

    家长一边指着沈乐知和安宁,怒骂校医和美术老师都不靠谱,一边拉扯着苏茂成。

    苏茂成一副头疼的模样,又叫来几个老师帮忙,直接打车将学生们送去了医院。

    安宁等人是在医院里见到的雷好帅父亲。

    他一见到安宁,便冲过来,一脸焦急:“我家帅帅呢?”

    安宁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往后撤了撤,手臂撞到沈乐知,被他轻轻拉到身边。

    沈乐知眉眼疏淡,仿佛在家长和安宁之间拉起一道屏障:“正在里面休息,检查报告马上出来。”

    雷好帅父亲掠过两人,推开门进了病房。

    隔着门,只能听见他和雷好帅说话的声音,不知怎的,越来越激烈,最后是苏茂成忍不住插了几句嘴,声音才停下。

    等雷好帅父亲出来,沈乐知递上刚取到的检查报告。

    “除了外皮擦伤需要养几天,一切正常,刚才已经给他注射了破伤风疫苗。”

    雷好帅父亲只是点点头,比来时还要沉默。

    借此机会,安宁也将临时假条拿出来:“我给雷好帅签了一周的假条,不用休满……”

    雷好帅父亲打断她:“不用,我让他留在学校。”

    “?”安宁茫然地顿住,不解地看着雷好帅父亲。

    雷好帅父亲摇摇头,语气沉重:“我们两口子做生意的,不着家,也没人管他,还不如放在学校安心。”

    半晌,安宁点了点头。

    随后,她微微欠身,朝雷好帅父亲鞠了一躬:“对不起,您家孩子在学校受了伤,医药费学校会……”

    “不用,不用。”雷好帅父亲再次打断她,“知道做老师的不容易,一双眼睛盯几十号人,我家孩子从小淘到大,没给你们惹麻烦就不错了,不然我为啥让他走体育这条路呢?”

    再回到校医室时,雷好帅就像电池耗光的机器人,默默靠在墙边发呆,将没送出去的假条捏在手里,折来折去。

    安宁走到他身边,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放到他手边。

    雷好帅诧异地抬起头。

    安宁:“你父亲给的汤,回去时带上。晚自习你自己看情况上,难受的话就回宿舍躺着。”

    雷好帅盯着袋子里的保温桶,眼睛有些湿润,似乎还委屈着,嗫嚅了句:“老雷还会做汤?”

    他撇撇嘴,又从袋子里翻到一个三明治。

    安宁又道:“你中午没吃饭,离放学还早,可以拿它垫垫肚子。”

    雷好帅点点头,扶着床沿起身:“那安老师,沈老师,我先走了。”

    “嗯。”

    安宁点点头。

    说是要走,雷好帅没有立刻抬脚,频繁用余光偷瞄沈乐知。

    沈乐知只是温和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主动。

    雷好帅原地扭捏。

    最后还是沈乐知打破了僵局。

    “都叠好了,不送出去吗?”温润舒朗的声音,勾着安宁不明所以地朝这儿望了一眼。

    被发现的雷好帅只能走到安宁面前,朝她摊开掌心。

    手掌托着一朵小玫瑰花,是刚刚用那张假条叠的。

    安宁看向雷好帅。

    雷好帅小声说:“对了老师,教师节快乐。”

    脑袋还缠着纱布,他只能朝安宁小幅度欠了欠身:“对不起啊,没想到在这个日子闯了祸,还给您添了那么大的麻烦。”

    他匆匆说完就走了,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安宁手指捏着那朵纸玫瑰,失笑。

    她都忘了今天是九月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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