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管家
几个小时过去,伏雪焰的姿势都维持着原样,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目不转睛盯着墙上的投影。
好奇妙,山川、森林、湖泊、海洋……这整片大陆,几乎都不是她曾见过的样子。
那时候,山间绿树成荫,林里生机勃勃,湖泊和海洋竟然是蔚蓝的,清澈得仿佛最纯粹的宝石,人们可以在这些地方找到那么鲜活的生命,放进漂亮的盘子里,然后,嗯,做成看起来就好吃的食物。
但两百年后的今天,山和林是死地,绝不能随便踏入,即使是类人,也必须警惕躲在暗影里的变异生物;湖泊是黑的,充满了放射性物质,死去的生物在里面腐烂衰败,将水源污染成剧毒的源泉;海洋则永远灰蒙蒙一片,像影片中那样乘着小船出海,绝不可能活着回来,巨型海怪随时都会破浪而出。
伏雪焰观看着过去,对比着现在,脑中传承的记忆一段段模糊浮现,又一段段悄然隐没。
在内心,她远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
忽然,肩膀一沉。
伏雪焰微怔,从翻腾的思绪中回神,往旁边一瞄。
周立简睡着了,原先是靠着沙发背,后来越睡越沉,人也慢慢向下滑、向下滑……落到了她的肩上。
他毫无所觉,眉头紧皱,闭着眼却仍不平静,眼珠频繁滚动,抱着双臂身体微微蜷缩,从相接的部位,伏雪焰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呼出的气体顺空气流动,灼热地拂上她的皮肤,很烫,比人类正常该有的体温更烫。
他现在是处于异常的状态?
……对了,旧人类无法调节自身的体温,他们是会生病的。
伏雪焰背脊到脖颈都僵直了,她撑直手臂,慢慢在沙发上横移,想把周立简从肩上推开,但又知道他状态不对,潜意识不想弄醒他,动作很轻柔。
所以这一推,不止没让周立简从她身边离开,反而让他滑得更低,坠到她腿上。
伏雪焰抬了抬手,本想彻底把他弄醒,可忽地一转念,觉得这样对她并没有什么实质危害,便又放下了手。
她不再动弹,任由周立简睡着,视线重新放回墙上的投影。
可是这回,伏雪焰几乎没看进什么内容,感受和思维,都被身前的人剥夺。
膝上传来另一个人的存在感,一沉一缓的呼吸、一收一放的心跳。
伏雪焰不由自主随着这节奏发散,眼前回闪过许多画面,全都是这几天的记忆,有许多迷惑不解,更多的却是新奇体验。
周立简……他知道很多东西,奇特的词藻、过去的文化、甚至是各种食材的不同名称,他说番茄和西红柿是同一种植物,这和影片里记录的一样,但伏雪焰对这些却一无所知,她只认识营养液和食品袋。
这个世界,她知道得太少,空白得太多。
生活是由永远的战斗和短暂的休养组成的——伏雪焰原本以为,这是世界运行的准则。
但骤然有一天,发现在原本生活战斗的框架之外,还隐藏着另外一片完全不同的天地,有高山有湖泊,有人和自然紧密的联系,他们有家庭、亲友、复杂的社会关系,由此延伸出更加复杂的文化和历史……影片里展示出的,只是那个世界的小小一页,而就是这冰山一角,都让伏雪焰听得云里雾里,辨不清意义。
伏雪焰不再一如既往地漠然了,她生出一点点的不痛快。
她垂下视线,盯着周立简的脸。
现在的周立简,双臂抱在胸前,安静中又显出不宁,眉心的川壑没有片刻松缓,墙幕的光照亮他半边脸,另半边侧隐在阴影里,显得他眉骨更高,鼻梁更挺,轮廓深邃而立体,无形中气质也变得严肃。
伏雪焰不禁想象,或许当他过去四肢健全的时候,在战场上,在刀光剑影里,就是这副模样。
但每次他说了什么难懂的词汇,看她茫然无知的表情时,他都会微微扬起眉梢,嘴角噙着上挑的弧度,像是遇到了很开心的事,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神态。
……所以他其实是在嘲笑她,是吗?
不高兴,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和不想死一样,没有为什么,只是本能。
伏雪焰忽然想延展精神力,去窥探周立简的大脑,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东西,而那些又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但她又硬生生忍住,第一天见面时,周立简就说过,不喜欢类人的精神力窥探他的秘密。
于是她继续端坐着,在光影的交错中,呆呆盯着墙幕上变幻的画面。
……
……
这一觉睡得很难捱。
仅仅是呼吸,整个身体都牵连着疼痛,不止是伤口,连骨头都是粉碎后又重新粘连起来的,像是被噬兽从头到脚碾压了一遍,没有一处完好。
雪季——对周立简而言,这个季节已变成了一个恐怖的具象,甫一降临,就要将他吞进地狱。
其实他早已经醒了,却完全不想睁开眼,眼皮太沉,身体太疼,感官和记忆完全混乱,恍惚间还以为躺在自己床上,这一觉,又度过了某个酩酊大醉的夜晚。
酒还没喝够吧?否则不会睡得这么痛苦。
周立简闭眼伸出手,在空气中捞了捞,想去摸床头柜上的酒瓶,只要再来上几口,应该能让自己的神经被麻痹得更充分些。
但摸了片刻,他突然发现手感不对。
床头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软?竟然还带着温度。
周立简迷蒙地睁开眼,一愣之后,猛地坐直。
“对不起!”
起身的动作太过剧烈,周立简眼前被黑晕覆盖,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他看不见伏雪焰的脸。
“你在生病。”他听见伏雪焰说,“所以我没有叫醒你。”
周立简忍耐片刻,将自己从眩晕的深渊里拔出来,确实感觉自己身上散发着不正常的热意,鼻腔和喉咙里黏糊糊的,十分不适。
他看向伏雪焰,说话都有气无力,“……抱歉,睡得太迷糊,是我唐突了。”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刚刚摸到的,是伏雪焰的膝盖,上面搭着半幅裙边,天鹅绒细腻顺滑,百褶如水流般,在无暇的皮肤上漾开。
周立简忽然间又觉得,她不适合穿裙子。
想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很难。
伏雪焰望着他,神情仿佛没有过变化,永远都那样精致冷清,“你现在体温很高,旧人类无法自我调节,大脑不能长时间承受这样的温度。”
“我会吃药的。”周立简对她淡笑。
他扶着沙发,用极缓慢的速度站起身,然后向卧室走去,左腿和右腿交替迈步时,动作衔接的那一秒,总是有不自然的卡顿。
伏雪焰忽然站起身,走到周立简身边,扶住了他左边胳膊。
周立简僵住,下意识将胳膊抽回,看向她,脸上充满惊讶。
“我可以帮助你。”伏雪焰解释道,“我刚刚看到了,即使是采集食材、准备菜肴,通常也是许多人合力工作,互相帮助。我吃过你做的食物,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换,但我能帮你很多事。”
看来她学到很多。
周立简艰难地冲伏雪焰笑笑,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他再说更多,只能顺着她牵引的力量,慢慢往前走。
这是伏雪焰第二次进他的房间。
第一次是那天夜里偷袭,房里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两个人战斗得无比专注,伏雪焰握着碎玻璃,周立简拿着松弛剂针管,都想往对方喉咙里扎进去。
但今天却不同了,伏雪焰扶着周立简进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床下凌乱堆积的瓶子,粗粗一看,全都是酒瓶和药瓶,混作一处,有些液体淌出来,将地面浸湿,然后又蒸发干涸,留下一大片印迹。
伏雪焰的视线便始终胶着在那摊污渍上,当她撑着周立简的背脊,帮他在床上躺下后,突然转身离开房间,风风火火扔下句:“我去拿工具,之前忘了打扫这里。”
“诶等……”
周立简喊不住她,人影已经消失了。
伏雪焰对待这些“工作”,每每都认真得有点过分,她好像真把自己当清洁工了,而且是相当的自觉自愿。
周立简无奈地躺回去,伸手从床侧的储物格里摸了瓶药,转开瓶盖,凑到嘴边囫囵倒进几颗,然后拿过床头柜的酒瓶,就要用酒送药。
突然手里一空,酒瓶被抽走。
伏雪焰来去都很快,此刻站在床边,正在看酒瓶子上的标签。
“按照生物理论,你现在的身体条件,不适合喝酒精。”她无情地下了定论,利落地将酒瓶扔进了垃圾桶。
很快,她又端过来一个杯子,“我给你接了水。”
周立简塞了满嘴药,说不出话,又没力气爬起身,只能任由伏雪焰摆布。
她一只手拿水杯,另一只手推着周立简坐起,还很贴心地将水杯凑到他嘴边,一口一口灌进去,透心凉。
周立简有苦说不出,她接的是生水,还有股水管的铁锈味,这跟酒精比也没好多少。
但伏雪焰毕竟是类人,生活习性截然相反,能帮他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人间奇迹了。
周立简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被伏雪焰放回床榻,躺着看她在房间里忙来忙去。
地上的污渍必须被清除,桌上的灰尘也一点不能留;酒瓶全部扔掉,因为不符合他的身体状况,药品则全部捡起来,分门别类,仔细按照瓶子的高矮胖瘦排在架子上,床上的人轻松伸手就能拿到。
于是周立简又改了想法,她恐怕不是在当清洁工,这是已经开始把自己当管家了!
做完一切后,伏雪焰便悄然离开了房间,将安静的卧室留给病人。
周立简却一时没了睡意,老是在想,要是再这么下去,她迟早有一天要翻身做主人,这可不好,他才是这里的所有者啊,得想办法找回主动权。
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周立简又无奈地叹气,看不见心不烦,索性闭紧双眼。
这样破烂的身体,还想在类人的面前找主动权?
……累了,没意义。
还是躺平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