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旧学家
韩遥还没走远，听暗河那边闹哄哄的，大概是在想办法把阿尔法的残骸搬走。
不能现在把伏雪焰叫出来，周立简就坐在厨房，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直到万籁俱寂，一切消声，没有虚伪的客套和道别，所有人匆匆忙忙离开，将这片地下建筑重新扔在黑暗的角落。
周立简才伸展胳膊，揉了揉僵痛无力的左臂，去打开隔壁的房门。
廊灯的光撒进门缝，照亮了一张睡颜。
许是等了太久，伏雪焰席地坐在门边，背靠着墙，双手抱在膝盖下方压着裙边，睫毛长长耷拉下来，很乖巧无害的模样。
她有多大年纪？二十？十八？
看起来比他小，但她是类人，说不定计算年龄的方式也与旧人类不同。等一等，话说回来，类人的年龄这个问题，以前似乎完全没有关注过……
周立简忽然发现，类人不懂旧人类的文化和词藻，可旧人类，也未必完全理解类人的世界。
除了战斗和争夺之外，敌对的双方，从未认真看待过彼此。
……
……
这一次短暂的休眠质量很好，伏雪焰苏醒时，精神力像充满了电，饱满而活跃。
她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叫出他的名字，“周立简。”
“嗯。”周立简轻声道，“他们走了，我来叫你，没想到你睡着了。”
“稍微休眠了一会儿。”
“你现在精神力已经恢复，可我站在门口已经好一阵，你直到现在才醒。”
“我收缩了精神力。”伏雪焰站起身来，拍拍裙后的灰尘，“来找你的是旧人类，你们的谈话，应该不想被我听到。”
“难为你，还会考虑到这些。”周立简不由调侃。
“是你说的——我们都有不能说的秘密，给彼此留点空间，挺好的。”她原样复述他的话，像是刚启蒙的小孩在背书，一个字都不错。
周立简笑着道：“现在没事了，那些人已经走了。”
“他们让你不高兴。”伏雪焰道，“你看起来很累。”
“应付讨人厌的家伙，让人心烦，不说这些了。”周立简摇摇头，又朝她招手，“来，总睡在地上也不是个事，我得给你找个地方住。不过这里没有多余的卧室，等我想想……啧，该怎么给你安排……”
“刚刚一直等在这间房里，我看到有床，或许我可以住这里。”伏雪焰回头，指了下房间深处。
以周立简的视线看去，那里面只有一排排高大的储物架，森严林立着，上面堆满了同等规格的箱子，每一个都布满灰尘。
周立简看了眼房门，实在没回忆起这间房的库存里有床，索性偏了偏头，示意伏雪焰带他去。
她径直将他带到一个纯木打制的长方形箱子前。
“就是这个。”伏雪焰认真看着它，比划了一下长宽，“很像堡垒里的培养舱，跟我尺寸也适合，我可以睡里面。”
“不行。”周立简果断地否定，眼下他连扶额的力气都没有了，内心只剩一片沧桑，“你不能睡这个。”
伏雪焰淡然抬起眼，“为什么。”
“这不是给活人睡的。”
“可是死人不需要睡觉。”
“在旧人类的认知里，需要。”周立简叹口气，拍了拍那个长方形大木盒子，耐心给伏雪焰解释，“我们把死亡比喻成长眠，嗯……就是一场永远也不会苏醒的休眠，什么也感觉不到，精神和灵魂也消散了。这时候，活着的人就会把死去的人放进这种棺材，埋进土里，当做长眠的床榻。”
“哦。”伏雪焰点点头，伸头看了眼棺材内部，“没关系，里面现在没有死人，我可以睡它。”
周立简头更疼了，“这跟休眠多久没关系……这是只给死人睡的，你明白么？活人躺进去不吉利。”
“什么叫不吉利？”
“就是一种……运气，旧人类认为，不吉利的东西损害了这种运气，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哦。”伏雪焰又点了下头，不过脸上的迷惑并未减退，“你们真的很奇怪。”
“跟你认真解释这种事，我也觉得很奇怪。”周立简摇了摇头，推着棺材盖合拢，扬起的灰尘飞进鼻孔里，呛得他有点咳嗽，“即便基因改造过，你们过去也曾是人类，按理说，即使时间推移，文化都会传承下去，可你们已经把这些东西丢掉了。”
“同伴可以在精神网中相互联系沟通，即使死去，精神网中也会残留一部分意志和记忆。这些内容大部分是战斗和生存经验、小部分是个体的独特经历，但并不包含你所说的这些东西。”伏雪焰语气轻淡，“大概因为这些东西，不能帮助我们活下去。”
周立简觉得两人想法差异太大，直接反驳她恐怕适得其反，索性迂回问她：“那你的同伴如果死去，你们会怎么处理遗体？”
可她的回答出乎意料，“没有遗体。”
“怎么会？”
“无论怎样重的伤势，我们都可以复原，除了大脑核心受损。近身战斗，旧人类面对我们占不到优势，所以通常会采取重火力地毯式轰炸，将类人整个身体都炸成碎片，大脑自然也无法幸免。”
说着，伏雪焰瞟了眼周立简，“不存在重伤不治的类人，死掉的，就是尸骨无存，这些你应该很清楚。”
周立简被她反问得难堪，抿了抿嘴。
过去他对付类人，让他们死无全尸的方法可太多了，有些陷阱和诡计，恐怕连伏雪焰都没经历过。
当时的周立简从未有过多余想法，他是总指挥，是格斗师，是战士，而类人是敌人，他的工作是消灭他们，就这么简单。
但眼下，亲耳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描述，就总觉得她仿佛在指控什么——虽然她没有怒气也没有恼恨，语气不急不缓，用那条永远稳定无波的声线，平淡地陈述一件事实。
她会有仇恨吗？会觉得不公吗？
周立简莫名觉得不安。
他直起身，慢慢离开那口棺材，自嘲地摇头，“算了，你如果执意这么选，我也不拦你。况且这些老旧的人类文化和风俗，早就在故纸堆里埋了两百年，就是很多旧人类都已经摈弃了，何必要求你也遵守？是我狭隘了。”
伏雪焰看着他动作，冷不丁问：“这具棺材，是给你自己准备的吗？等死了以后躺进去。”
周立简并不看她，低下头，瞪着棺材光滑的棕色盖板，愣神了片刻，又挪开眼。
“怎么可能。”他轻描淡写带过去，“如你所见，这里是一间仓库，装的都是末日以前旧人类文化的遗存物，棺材也可以算作是仓储的遗存之一。”
“我记得你说过，这里是一间研究站。”伏雪焰看向周围，“就是研究这些吗？这些就是你需要保护的东西？”
“是的，其他上锁的房间，里面也全都是这个模样。虽然从你的角度看，可能觉得仓库里都只是垃圾，不过对旧人类而言，它们很重要。在旧人类的堡垒中，有一种职业叫做旧学家，就是专门从这些看起来像垃圾的东西里，寻找旧人类过往的历史和意义。”
伏雪焰低头，拉了拉身上的裙子，又踢了踢脚上的靴。
周立简轻易从她的木头脸上看出了嫌弃。
可有了这身红裙贴身勾勒，将她挺拔修长的身材完美展现出来，小腿包裹在黑色长筒里，露在裙角边的皮肤更显白皙细腻。
其实真的很完美，换个人根本撑不起这一套。
周立简摇头低笑，朝她伸出手，“来，要是实在不满意，我带你看看其他的衣服。”
伏雪焰跟着他，来到另外一间仓库中，打开一个落地的巨大木柜，里面密密麻麻挂着无数件衣服，有男式有女款，还有小孩子的型号。
随便取出一件，那长袖拉呀拉呀怎么也拉不完，装饰的珠宝首饰、夸张的领口裙摆，让伏雪焰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
“古时候的旧人类，就穿这个！”
她是真的惊讶了，周立简都能自动在她语句末尾补上一个感叹号。
他发现自己找到了新的乐子，看她表露出各种不同的表情，发出各种没见识的惊叹，真是种愉悦的享受。
“按照记录，当时的探索队是在一座废墟里发现这些的。那座废墟已经被掩埋在地下，看不出整体结构了，不过最中央有一片面积很大的平台，底下都是座位，一层一层地环绕着平台，根据一些旧学家的研究，那应该是末日前的剧院。”
“剧院？”
“嗯，就是用来表演故事的，将书上的故事编成剧本，然后找人来演绎出来，这些都是配合表演的服装。”
“所以，他们平常都不穿这个。”
“也不一定，毕竟有句话说得好，艺术来源于生活。”
“……艺术？”
毕竟周立简也不是真正的旧学专家，当初因缘巧合来到这个研究站，只不过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养伤，而这座研究站的主人已经去世多年，恰好没人而已。
他的想法和理解并不一定对，但伏雪焰每提出一个问题，他都会给出自己耐心的解答。
“艺术就是美好的东西。”周立简思索道，“当时的人类，有充足的饮食和物资，不需要考虑饥饿和危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创造上，用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让每天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那是怎样的多彩？”
周立简沉默了一下，继而苦笑，“你问住我了，我也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要怎么和你描述？”
伏雪焰恍然，手里的布料沉甸甸滑溜溜，触感很好，虽然时间洗去了色泽的鲜艳，却仍旧掩盖不了一种旧时代的繁华奢侈。
她发达的精神识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些陈旧的画面。
那是片水泥丛林，曾经伏雪焰也因任务去过废土中的城市废墟，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高楼都是完好的，像森林中的巨木般拥挤在一处，外部由光滑的镜面拼接，反射出蔚蓝的天空和繁华的街道。
衣着光鲜的行人来来又去去，车辆跟着灯光指示走走又停停，形形色色的脸上带着形形色色的表情，但没有伏雪焰更加熟悉的警惕和谨慎，他们大约不需要担心哪个角落里埋伏着敌人，也不用忧虑战争的局势和输赢，更不用烦心饥荒来了吃什么，辐射风暴来了躲哪里。
行人过了绿灯，自行车慢悠悠地吹着风跑，后面是辆带水箱的大车，一边往路边的花坛里喷水，一边放出嘀嘀哒哒古怪的旋律。
风吹过，喷洒的水被拂成幕布，小巧的彩虹映在幕上，划过长街两端。
平和，却很真实，这是旧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
伏雪焰很快抽离出来，她知道，自己刚刚掉进了识海中其他人的回忆。
如今她孤身处在极北荒原内，周围上百公里都没有类人的行迹，她连接的并不是类人共同的精神网。
那回忆，应该来自血脉的传承，是她某位先人的回忆。
它原本随着基因的延续，沉睡在她识海某个角落，却因为情绪的牵引，在这个不经意的时刻，骤然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