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南浔旧事(上)
褚南浔主动替迟贞烤起了衣衫,在“毕剥”声中,讲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先父褚灵风出生于大唐没落世家,从小就拜师学医,于医学一道颇有研究。除了学医,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四处游历,曾发下宏愿,要在死前游遍所有的名山大川。”
“四十岁那年,他到了西南的大理国,在那里结识了一位用毒大师。先父一直认为,医毒本是一途,毒药用得好了,一样可以治病救人。于是拜了此人为师,希望以毒促医,让自己的医术更进一步。”
“我师父也说过一样的话,”迟贞点头表示赞同,“他说毒药是救人还是害人,全看用毒之人的想法,与毒药本身并没有关系。”
褚南浔没有搭话,接着说道:“先父在大理待了十年,一直等他的师父过世,才离开大理到各地去行医。最后闯荡多年,在江湖上得了一个‘医毒双绝’的外号,此时他已年过五十。”
“这一年他行到江州,夜里看诊回来,便宿在客舟上。早上醒来,正准备点灯做饭时,就听到一阵婴儿啼哭。他循声去找,最后在芦苇荡里发现了一个弃婴,那就是我。”
说到此处,褚南浔垂下了头。
迟贞从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每日与师父相依为命,在听到褚南浔的身世后,更觉得同病相怜。
唯一不懂的就是,为何褚灵风要白日点灯?
她正要问时,就听到褚南浔又说:“那天是二月初一,恰逢天狗食日。父亲甚至都没有向旁人打听我的父母是谁,因为他知道,此事绝不会有结果。”
天狗食日,迟贞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他们都说很不吉利,遇到了一定要躲起来,可想而知,那天出生的孩子……
她本想出言安慰,但褚南浔讲这件事的时候平声静气,让她感觉,那只是一段久远的往事。
久远到,已经不能在褚南浔的心里引起任何波澜。
褚南浔拨弄了一下火,沉声道:“父亲沉迷医术一生未娶,于是毫不犹豫地收养了我,将我视如己出。还因为在浔阳江以南捡的我,给我取名叫‘南浔’。”
“稍微长大一点,父亲便带着我四处行医,把所学慢慢传授给我,不过我学艺不精,有很多东西都不能领会。”
“五岁那年,父亲带我来到了闽国的都城——福州。彼时的闽国一片混乱,王室争权,互相残杀。先是王延钧串通王延禀,诛杀了闽王王延翰,自立为王。而后王延禀又发起兵变,被王延钧杀死。之后不久,王延钧改元称帝,更名为王鏻。”
如此长的一段话,迟贞越听越觉得熟悉,忍不住在一旁搭腔,“我听师父说起过这件事,王鏻称帝没多久,我就在闽国出生了。”
“看来我们俩还挺有缘分,我还以为你是南平人呢!”褚南浔惊奇不已,“不过那时候你刚出生,不然的话,咱们还有机会认识一下。”
二人说笑了几句,褚南浔又道:“我讲到闽国,是因为我和父亲在那里结识了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我才不得不来到百里阁。”
“是覃雅山和望鹤轩?”迟贞想起在向从阳房顶上偷听到的话。
“对,”褚南浔颔首,“覃雅山也喜欢四处游历,平时带着师弟望鹤轩,两个人很少回百里阁,以至于阁主之位有名无实。”
“江湖之大,能遇到几个志趣相投的人实在不容易,他们和父亲一见如故,于是结伴同游。几人中,父亲年龄最大,却生性顽皮,他见望鹤轩聪明机灵,竟抛开年长的覃雅山,铁了心要和望鹤轩结拜。那时望鹤轩才十岁,父亲却已过知天命之年,我被迫多了个只大我五岁的叔叔。”
褚南浔言语间多有无奈,摊上这么个父亲,他只能自认倒霉。
望鹤轩作为老阁主的关门弟子,本身年龄尚幼,但同辈的覃雅山却已有四十多岁,从辈分上来说,褚南浔叫望鹤轩一声叔叔也不算吃亏。
“我们四人在福州待了一两个月,每日游山玩水,关系十分融洽。不久,王鏻在城内张贴告示,要求广募工匠,扩建皇宫。望鹤轩没见过皇宫,便央求覃叔叔,一个扮作学徒,一个扮作工匠,跟其他人一起混进宫去。此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那天在房顶,迟贞只听说望鹤轩把覃雅山弄丢了,至于怎么个丢法?向从阳也没有说。此时听褚南浔讲,她才算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后来呢?”迟贞追问。
“后来……”褚南浔叹了一口气,“当时父亲猜测百里阁可能有急事,所以他们才没来及打招呼。不过,我们还是在福州等了将近一个月,才离开去了别的地方。”
“时间一晃,两年过去了,父亲在福州的病人托人辗转带信,说病情恶化,急需父亲救治。想不到,我们刚到福州,就在皇宫外遇到了望鹤轩,他似乎很急,一直往皇宫里张望。”
“彼时,望鹤轩才十二岁,但变化之大,要不是父亲执意去搭话,我们根本就认不出来。”
“两年时间能有多大变化?”迟贞好奇,“是变得太高?还是变得太胖?”
“不,是变得太老!”褚南浔失神道,“我们见到他时,他的头发已成花白状态,整个人憔悴不堪,感觉比父亲还要年迈。”
“仔细问过才知道,原来覃叔叔在两年前的皇宫之行就失踪了。当时,他们在皇宫里,无意间看到王鏻在鞭笞宫人。望鹤轩年纪小,好多事都说不清楚,只记得那个宫人面色惨白,身下都是血。”
“他当时被吓傻了,覃叔叔就对他说:‘鹤轩,这里有件大事需要师兄处理,你去宫墙外等师兄,若等到子时师兄还没回来,你就自己回百里阁。’”
“他们两个名为师兄弟,其实与父子无异,望鹤轩对覃叔叔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于是依言来到了宫墙外。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三天。覃叔叔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了‘过了子时就不要等’,必然是有原因的。望鹤轩在皇宫外转悠了很久,直到向从阳来信,才不得不回到百里阁。”
江湖上都传闻,说向从阳温和有礼,待人接物让人如沐春风。然而迟贞是真正接触过的,与外面传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她自感,望鹤轩被召回百里阁不是件好事。
褚南浔接着说道:“望鹤轩是个孤儿,是被老阁主捡上山的,老阁主死后就一直跟着覃叔叔在外面闯荡,与向从阳接触不多。”
“回到百里阁,他以为向从阳要追究他把覃叔叔弄丢的事,但是向从阳却只问了他‘烈焰流身’。‘烈焰流身’是百里阁的不传之秘,历来都是由上任阁主交给继任者,而覃叔叔失踪,就意味着‘烈焰流身’也失传了。得知消息的向从阳勃然大怒,一改往日的温和,勒令望鹤轩必须马上找回‘烈焰流身’,否则就要他去给覃叔叔陪葬。”
迟贞猜测道:“覃叔叔失踪,向从阳又一直逼问,所以望鹤轩伤心自责,以至于未老先衰?”
褚南浔点头,“他到福州来,就是碰运气的,刚好遇到我们。可我们自上次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根本给不了他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听了更加愁容满面,父亲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言语开解。”
“之后的几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日下,我们就搬到了江州定居。望鹤轩每隔半年就会过来小住,其余时间又到处去打听覃叔叔的消息。”
“你父亲身体不好,那你们搬到江州……”想到褚南浔的出生地就在江州,迟贞没敢再问。
“是的,你猜得没错,”褚南浔黯然回道,“他老了,糊涂了,竟然妄想找到我的生身父母,别人能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狠心丢掉,又怎么会再接纳我?”
“我那时年轻气盛,觉得父亲是嫌我累赘,便跟他大吵了一架,把他气吐了血。后来才知道,他是因为年轻时学习毒术,尝过许多毒草,被毒性侵入骨髓,能挨到花甲之年已是万幸。”
“我那时后悔得要死,如果不跟父亲吵架,他就不会毒发,父亲却安慰我说‘本就时日无多’,苦撑了十来天就走了。走之前,还特意给望鹤轩写了信,托他照顾我,就连父亲的后事,也是望鹤轩帮我料理的。”
迟贞的师父同样是大夫,她很难想象,如果她师父因为治病救人而毒发身亡,她会是怎样的心情?仅仅是想一下,就已经心如刀绞了。
“他不是因为你,是他本身中毒太深,你不要太自责了。”迟贞代入自身,轻声安慰道。
“我明白。”褚南浔面色惨白,褚灵风对他的养恩已超出生恩千倍万倍,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放下的。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接着讲道:“那一年我十七岁,望鹤轩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他明明也才二十二,却越发的沧桑憔悴,反倒有叔叔的模样了。”
褚南浔惨然一笑,迟贞看不到他的表情,光是听声音,心里就开始抽痛。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十九岁了,望叔叔已有半年没来看过我。”一直都直呼其名的褚南浔,终于在这时改口叫了叔叔。
“这半年,我过得还算逍遥自在,我只当他还在找覃叔叔的下落,也就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
“是望叔叔写给你的?”迟贞听了半天,不觉也跟着叫起了叔叔。
“不是,是向从阳那个狗贼!”褚南浔怒道,牙关咬得咯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