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安息
男人拖着疲惫的步子缓慢攀在老旧住宅楼的楼梯, 过道里违规摆放着各种杂物,每一步都要小心避开地上的障碍,以免一脚下去踏破了物什, 摔伤了自己。
昏暗的感应灯忽闪忽闪, 发出刺耳的电流声, 终于寿命走到了尽头,在男人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应声熄灭。
噪音戛然而止, 随之袭来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的脚步顿了顿, 抬眼望着上层平台出那个不知何时冒出的人影, 没有意料之外的惊慌失措,只是淡然取出钥匙, 轻点着自家房门。
“要进来谈谈吗?”
“行动不便,见谅。”那人的声音低沉悦耳,甚是好听。
男人笑笑,“也对, 我忘记了,你该是来找我勾魂索命的,我跟你客气什么呢?”
说着, 他缓缓走上楼梯,坐在那人身边, 一同背靠着月光倾泻的高窗,盯着映在地上的狭长影子出神。
“你有影子, 你是人,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干这行这么多年, 还相信世上有鬼神吗?”
“你可以不信,但一定要怀有敬畏之心。曾经我也不相信,对任何宗教、神鬼之说都是嗤之以鼻, 直到我遇见了你。”
“我?”
“没错。”男人点点头,“遇见了你——姜惩——之后,我开始觉得,死去的人或许真有灵魂游移世间,在冥冥之中保守着生前在意的人,我甚至觉着你每一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时,会从深渊伸出无数只手,把你推回人间。姜惩,我相信世上有鬼,但鬼神之惧不足人心。”
姜惩侧眼看了看他,细品他话里的意味,“为什么做这种事,在怀疑你之后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颗钉子会是你,但仔细回想一切相关的案子,所有的矛盾点都集中在你身上,我就是想为你辩解也有心无力。告诉我,为什么,安息?”
云雾渐隐,月辉洒在男人身上,映明了一张较比数月前消瘦了许多的面容。
“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吧。”说完,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你见过秦数了。”
“就算没有他,我也会调查你的。”姜惩叹道,“我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怀疑遍了。”
“正巧我就是那个关系最疏远,最不值得被信任的人。”
“恰恰相反,我最先怀疑的,是我最亲近的人。”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姜惩突然就理解了秦数怀疑他时的想法。
“奥斯卡投毒案进行尸检时,你就已经暗示了我凶手的身份,只是我一直着眼于案件本身,误解了你的提示……其实在你提醒我死者虽然死于□□中毒,但有闭塞呼吸孔造成的机械性窒息痕迹时我就该想通的,兰珊并不是在奥斯卡内中毒,而是救护车里。”
“那么现在你找到凶手了吗?”
“有一个嫌疑人,就是当时陪同死者一起乘坐救护车前往医院的民警,名叫甄少云,我怀疑他涉嫌杀害兰珊与另一位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后来却发现他并不是凶手。”
“为什么?”
“因为老武,你应该听说过,他是我师父老梁的老战友,”姜惩说,“他为了保护那起案子的嫌疑人,和对方串通一气演了场戏,成功把人送进了医院,又在我和甄少云被怀疑时主动站出来承认是他想杀那嫌疑人。”
安息眨了眨眼睛,没听懂他这话。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觉着他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纯粹是好日子过腻歪了想作妖,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是想帮罗辛皓,帮甄少云,也是想帮我。”
“你就这么信他?”
“怀疑过,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武广平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真正想让那件旧案大白于天下的人,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却没法对我直说,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我,是我一直没有察觉,在辜负他的好意,说来惭愧。”
姜惩手里把玩着手机,屏幕时而亮起,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容。
“现在已经是2021年了,想查什么总有办法找到蛛丝马迹,不管活人还是死人,都不可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托人查了那天奥斯卡及周边商铺的监控,拍下了那名随车医生的样貌,虽然他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但熟人还是认得出他的。”
“哦?你还认识这个人?”
“我是算不上认识,但跟他同床共枕过的人绝对不会看错,那个人,是殷故对吧?”
安息大概依然笑着,光线昏暗,他的神情被掩在暗处,看不真切。
“我不是故意窥探别人隐私,这是我不小心查到的,听说他曾是你大学的师弟?”
“是啊,一个很出色的年轻人,做什么都很耀眼,所有的决定都是正确……”
“真的正确吗?”姜惩追问。
安息不假思索,“真的,在我看来,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这种心理姜惩实在不敢苟同,却不好对别人的感情发表什么带有个人看法的言论,只想听他接下来还能说出什么震撼自己的话来。
但他迟迟没有等来预料中深情感人的告白,这才想起性向特殊的群体毕竟是少数,说到底,大多数人还是要走正常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路,年轻时的感情没几个真能开花结果,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自愿或被迫,总会把一些藏于心底的东西永远埋葬在时间筑成的坟墓里。
姜惩没有问,他也知道自己不该问,于是绕开这个话题,“来说说陈东升的案子吧。”
“所有的案子都有连环效应,只要一件有了眉目,接下来所有的真相都会浮出水面,所有的谜题也都会有合理的解释。没错,他是我杀的。”虽然承认了罪名,但安息却并不想如实交代自己作案的细节,冷硬道:“但不把证据摆在我面前,我是不会认罪的。”
“不是随时都可以取证吗?陈东升的遗体无人认领,至今还在省厅,随时可以为他进行三次、四次尸检,检测他体内究竟有没有……”说到这里,姜惩深感难以启齿,说不出话。
“有没有什么?”安息还在追问。
他深吸一口气,“……酰二乙胺,一种强致幻的药物。我虽然没有机会亲自查证,但这种物质却出现在了另一件有争议的证物上,我合理怀疑陈东升是在市局内……”
“可事发当天所有人都以为他出逃了不是吗?周队带着全队出外勤,拉着禁毒一起在市局周边搜查,最后才被唯二两个留守在局里的人发现陈东升陈尸在旧校区,而那个人,就是你,我如果是周密或者高局,我会首先怀疑你这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第一发现者。”
安息的话很不客气,仿佛是把他们这么多年的共事情义都踩在了脚下,让姜惩痛惜的同时不禁自问,究竟他从一开始就是逢场作戏,还是人心在他毫无知觉时,已经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
他叹道:“你是故意的吗?”
“可能吧。”安息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在报复你们。秦数跟陈东升关系不明不白,哪怕明知道他有杀人的嫌疑也要护他离开市局,这是警察该有的行为吗?”
“发现他的举动异常却不举报,反而给嫌疑人下毒致幻,导致嫌疑人死亡,难道你这就是警察该有的行为吗!”
这一声斥责几乎用尽全力,姜惩按着胸口喘得厉害,眼前发暗,安息的眼神有些缓和,从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没开封的,喝吧。”
“不用,谢谢。”
安息苦笑着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口,也不勉强他。
“其实你的推测都没有证据支撑,之所以来试探我,也是因为以你目前的处境和状态无法求证,你来问我,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相反的答案,对吧?”
姜惩没有回答,待不适感缓和,又盯着眼前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出神。
“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完美犯罪,只要有行动,就必定会留下痕迹,你迟早会洗清自己的污名,查明一切真相,所以我现在的挣扎也不过是困兽之斗,毫无意义……我想,我其实只是想再最后试探一次你吧。”
“试探我?”
“其实我说了慌,但我没有骗你,而是在骗我自己,我其实没有做到无条件相信他所有的抉择、决定、想法都是正确的,相信这世上应该也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至少在有关你的事上,我一直持怀疑态度。”
安息叹了口气,似乎不是很想正面说起自己的罪行,纠结半晌,不抱希望地问:“可以把这一切都当作是我做的吗?”
“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惩治罪恶,而不是自欺欺人,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说今天我们只有一个人能离开这里,那么我直到最后一刻,做的事都会是阻止你。”
安息目光深沉注视着姜惩,而姜惩对上他的眼神,就好像面对着深不见底的幽渊,随时可能坠身黑暗,粉身碎骨。
他看到安息动了动,直觉对方要先出手,敏感地向后退了一步,然而对方却只是把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摸出烟盒,咬了一根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不能害你,我答应过江住。”
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提到这个名字,姜惩手一抖,差点儿把刚拿回来的烟盒扔在地上。
他万万没想到,江住这个名字忽然会从安息口中说出来,在得知江氏兄弟的真相后,牺牲的兄长在他心中已经被推上了神坛,成了永远不可能超越的存在,那样圣洁的人,怎会与杀人凶手扯上瓜葛?
“你一定在想,我怎么配叫他的名字,怎么配说他,怎么敢的,在你们眼里,他是为了公义而英勇殉职的烈士,值得永远被铭记,但对我而言,他永远都是那个跟我闯祸记过,一起写检查挨训接受处分的好兄弟,你是他弟弟的爱人,他死后我照顾他弟弟,也不能亏待了你,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这话激起了姜惩的一丝警觉,“你什么意……”
话音未落,眩晕袭来,眼前天旋地转,他不受控制地歪了歪身子,靠在楼梯扶手上,竭力睁眼看清面前的男人。
烟,是烟!
可那烟分明是……
安息朝他勉强勾了勾嘴角,那笑里溢着太多太多的无奈。
“对不起,我还有必须要做完的事,姜副,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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