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头脑中思绪过于纷乱,反而变得一片空白。
七在庄子的道路上狂奔,不敢停下, 甚至不敢仔细辨认道路。
他感觉自己慌不择路, 从灌木丛中撞了出来。他听到不少细木枝折断的声响,手臂也被刮得生疼。
他听着自己的喘息声, 等回过神来, 已经一路冲回了客房。
一回到屋中, 他立即插上门栓、将门反锁。
然后他跑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片锋利的瓷片,紧紧握在手中, 尖处对着房门。
屋内很安静, 屋外也同样, 就像根本没有人来追他一般。
小七却全身绷紧, 半刻不敢放松。
他的目光黑沉,透着深深的压抑。
只一瞬间, 脑内已有万千念头飞掠而过——
他右臂上的魔印暴露了。
雾心和相天远知道魔子身上有蝴蝶型的魔印。
他们一定会猜到他就是失踪的魔子。
说实话, 他并非没有起过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的念头。
甚至于, 他其实已经做好准备不久后就要说出来了。
但对象仅限于小秋药, 和将来有可能见面的花醉谷主人花千州。
愿意对秋药说,是因为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些信任。
而愿意告诉花千州, 是因为如果他想留在花醉谷, 就不得不坦诚。
以花千州的修为,他大概很难有什么秘密。而且……他现在几乎有十足的把握,花千州不会排斥魔子, 或者无心人。
但即使要说, 也绝不是现在, 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突然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和秋药不一样,他对花醉谷的其他人完全不了解、完全没有信任可言。
他们或许乍一看人还不错,可如果知道他不只是一个身世可怜的病弱少年,而是一个魔子呢?
七听过逃亡的兄长的故事,他知道世人对他们的偏见,也知道世人会伪装。
在兄长的故事里,他的魔印暴露以后,先前对他照顾有加的村民都突然变了面孔。
一半人当场翻了脸,另一半人表面上对他说没关系,可转过身,不知是谁,却立即叫来了附近的修仙人,想要杀死他。
在魔宫中,他们兄弟间的确避免不了混战厮杀。但在竞争的时间以外、在父亲的视野范围之外的地方,因为处境相似,他们这些哥哥弟弟之间,其实时常能够互相理解,还能够互舔伤口。即使真的要被杀了,他们也能理解对方的理由和苦衷。
可是在魔宫以外,是所有的人都想杀他,只想杀他一个。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遍体鳞伤地逃走。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
可是,他试了第二次、第三次,结果也都一样。
最后,他还是只能回到魔宫,回到父亲身边。
兄长回到魔宫的样子,比他离开时还要狼狈。
父亲大笑,告诉他世人尽是如此。
兄长回来以后告诉他们——
以前,他认为魔宫是地狱。
可是离开之后他才发现,一个异类生活在全是“正常人”的地方,那里才是地狱。
在小七的理智中,他倒不认为真的是所有人都背叛了那位兄长。
但他同样很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绝不是好事。
人的想法太多了,只要知道他身份的人中,有一个人想要他死,那他就会时刻处在危险之中。
他比兄长的处境更加凶险。
他不仅仅是魔子,还是无心人。
无论是谁,听到这两个词合在一起,第一反应一定是他会成魔,而且还是无比强大的魔。
现在,外面那些人都知道了他是魔子,他们会怎么做?
那些人里不只有花千州的弟子,还有仙侍。
特别是那个小剑,一向有种看他不顺眼的感觉。
他们会不会决定杀了他?
就算秋药有可能为他说话,但其他人中若是有不同意见,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会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先答应留他,可实际上趁其他人不备时,又私自去叫来其他仙门的人,一同围剿他?
就算他们现在有可能达成共识,暂时留下他的性命,将来又会不会反悔?
如果他们告诉他,他们不介意他的身份,会不会只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然后找到一个他不设防的时机,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无数可能性在七的头脑中盘旋,始终无法落地。
他现在该怎么办?
反击,杀了他们?
这是唯一万无一失,也不会泄露自己行踪的方法。
可是他们人数多,他伤势还没好,而且花千州的弟子有可能很强。
即使成功杀了,也可能引来花千州的追杀。
还有,秋药……
此刻他离秋药远了,受到天灵心的影响变弱,思维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然而,当他想到那个女孩时,内心一角,似乎仍然生出了一丝犹豫。
但是,要赌他们全部都不会伤害他,概率实在太小了。
他好不容易才活到今天,好不容易才从最凶险的地方活下来。
他不敢赌,也不可能赌。
他绝对要活下去,哪怕不择手段,哪怕错杀一万。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赌上。
小七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漆黑的凤眸中没有半分光亮,仿佛思绪逐渐尘埃落定。
他想要留在花醉谷,是为了找机会变得强大,是为了活下去。
但如果这里不再是十成十的安全,那么他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这个中秋夜,前半夜晴空万里,可是子时刚过,天却突然阴了下来,乌云遮蔽明月星辰,是万物堕入黑夜。
隐隐地,远方某处,仿佛还要暴雨将至的闷雷声。
中庭中,众人被突如其来发生的变故吓了一大跳。
等他们赶到客房时,客房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在里面。
小七本来就没有什么随身物品,他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看不出他是立刻就跑了,还是犹豫过才走,更看不出他是往哪里离开的。
仙侍们再一次因为这件事争论起来。
小剑还在旁边吵“他居然真的是魔子,这怎么能留他”,小刀被他烦得不行,反吼“就是因为你总是这个态度,所以我们才什么都不告诉你”!
雾心在客房中转了一圈,未找到任何能表明他踪迹的线索。
那是个在魔宫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少年,若不是极其谨小慎微、心细如发,若不是异常猜忌多疑,他绝无可能活到今日。
所以,他逃走的时候,绝对会消除所有痕迹。这时再要找到他,恐怕难于登天。
他离开得如此隐秘而迅速,甚至让人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早已考虑过会有这么一日的可能性,所以早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就提前规划好了离开的路线。
竟然连他们这些多年住在花醉谷的人,都难以寻觅他的踪迹。
雾心迟疑了一瞬。
她自己其实很无所谓,她并不喜欢那个少年,在此之前,她一直不希望小师妹和那个少年太过亲近。
然而,古怪的是,现在这个少年真的走了,如她所愿,可雾心并未感到多少愉快的情绪。
相反,在发现对方真的离开了的刹那,雾心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知道,小师妹一定会伤心了。
这一夜,小师妹已经睡了,雾心便没有和她说。
但第二日,当他们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小师妹后,果不其然,小师妹匆匆赶到七过去居住的客房,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她沉默下来。
“他好傻。”
小师妹垂下眼睫,喃喃自语,看起来很失落。
“我们明明早就对他的身份有预计……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地方比花醉谷更安全了,也没有地方比这里更能保证他不会走错路。可是,他还是不相信我们。”
小秋药并未将小七告诉她的事情讲出去。
但师姐和师兄从收留他在花醉谷的第一夜,就从没排除过他是魔子的可能性。
他们有心理准备。
雾心轻拍师妹的肩膀,安慰她道:“他是如此敏感谨慎的人,如果他早就知道我们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只会跑得更早、更快,可能都不会留到今日。”
小秋药想了想,不得不赞同雾心的观点,点点头。
小七走后,花醉谷再度恢复日常的平静。
小师妹显然是难受了好几日。
她是天灵心,也是个重感情的人。
这段时光的相处,小七在小师妹心里大抵已经有些特别。
一个特殊的印记,很难在很短时间里消失掉。
幸好,她也没有太沉浸于此。
消沉数日后,她知道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没多久便又能说能笑,恢复成了雾心熟悉的小妹妹。
不过,有一天,当雾心练完剑从西院外经过时,听到三个仙侍仍在讨论小七——
“其实,我一直觉得小七那个人怪怪的。他和我们其他人说话的时候,虽然说很有礼貌、很客气,但总觉得不冷不热,只有跟小秋药相处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还算有几分人情味。”
小匕首如此说道。
小刀想了想,道:“也正常,小秋药年纪小又可爱,在她面前谁都没戒心,而且她外表上也和小七年龄相对接近。
“你想想,谁不喜欢小秋药呢?雾心姑娘不也这样,她平时除了练剑和烧饭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却对小秋药十分上心。
“还有小剑也是,明明平时对谁都刺刺的,可偏偏给小秋药挑衣服的时候很起劲。”
小剑不满道:“我哪里对谁都刺刺的了?我一向很宽容的好不好。”
雾心在外面偶然听到这几句,不禁弯了下嘴角。
不知为何,听到大家都喜欢小师妹,她还挺得意的。
毕竟小师妹是她亲手种出来的,而且一向和她最亲近。
雾心没有将他们话中的其他内容放在心上,径自离开。
又过数日。
终于,几个月不曾归谷的师父,重新回到了花醉谷中。
“师父!”
“师父!”
“仙君!”
“仙君回来了!”
师父回来那日,雾心、师弟、师妹,还有仙侍们都热情地跑到谷口去迎接。
师父不在花醉谷中,众人嘴上不说,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令人心神不宁。唯有师父归谷,才是定海神针回来了。
花千州还是老样子,清冷孤傲,风姿绝世,一身白衣如月皎白。
他依次摸了摸雾心、师弟还有小师妹的头。
然后,他见众人神色各异,便问:“怎么了?我不在这数月,谷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仙君,你不知道。”
小剑翻了个白眼,见仙君问起,立即迫不及待地告状。
“你不在的时候,这群人差点收了个魔子回来!”
“魔子?”
师父顿了一顿。
小剑跟上仙君,一边走,一边抱怨,把小七从来到花醉谷到逃走的前因后果,全部对仙君讲了一遍。
雾心则与师弟走在一起,他们今日走得慢,便落在了最后。
雾心本是一边发呆一边走着台阶,突然,却听身后的师弟开了口。
他说:“其实,若是当初师父真的在谷中,他见到小七,或许会主动收留他也说不定。”
雾心意外地看了师弟一眼。
她不解地问:“为什么?师父不是一向最怕麻烦了吗?”
师弟垂眸思索。
“师父虽然人懒,但他是真正的仙。”
他说。
师弟望向雾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雾心总觉得师弟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师弟道:“这世上,就是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无愧于心的事。毕竟师父知道,最麻烦的事情,如果他不去做,就没有人会去做了。”
“?”
雾心歪了歪头。
她不懂师弟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看她。
不过,她虽然没明白师弟后半句,但师弟的前半句,她是赞同的。
雾心颔首道:“师父很厉害。”
然后,她小跑几步跑上台阶,回头道:“快走,要回去练剑了。”
师弟站在台阶之下,望着雾心被风吹拂的碎发,还有她没心没肺的神情。
良久,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