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院内的月桂开得正盛,桓月一个人趴在窗边望了许久。她这一伤,就被关着躺了好几天没出门。
倒不是金娘不许,她除了放几条看门的“狗”在这儿,偶尔过来和她呛呛嘴之外,其余的也没拘着她什么,一副管她去死的样子。桓月也乐得痛快,要知道若是换做以前她不知道要被毒打多少回了。
不许桓月出门的其实是那个提药箱的老大夫。
也不知金娘哪里找来的大夫,虽说这医术是顶顶的好,但这悬壶济世的心也太宽了吧。每日一次的换药就算了,还时时叮嘱你这个不能食那个不能饮的。
偏偏管你吃食也就罢了,还捆着你不让出去,说什么“禁食辛辣易有炎症,暑热发汗伤口化脓不易好……”桓月闭眼想起他的碎碎念就脑袋发疼。
如今她住在从前青丹的院内,虽然偏僻些,但好在少有人来。院内栽的几棵金桂也合她心意,香气扑鼻,勾的人心痒。
不知怎的,桓月突然顺着香气想起了那夜扶她的手。河水浸着身体寒凉,衣衫袖口处传来的炙热反倒恼人的很,挣不开的禁锢着。
“姑娘,姑娘。”思绪被院外舒望的叫喊打断,她急匆匆的跑进来“金娘允了你出门。”
“慌什么,慢些讲。”桓月顺手端了一杯茶给她,舒望眼睛小狗似的亮着望向桓月,她还是难以想象这般天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主子。
因为家中姊妹颇多,所以她小小年纪就要出来做事补贴家用。谁知前几日东家发卖家奴,她被瞒着卖进了坊内。本想此生也就这样了了,寻思着半夜偷摸找棵树吊死也好过受辱。
夜半刚甩绳子上树,暗处影影绰绰的有个人站着。她吓得魂都掉了一半,也不敢动。自小她就怕这些怨鬼索命,又听说这坊内不少姑娘不知去向,难免联想到一处。
那人就静静地站着也不吱声,她不动,舒望就更不敢动了,二人就这样僵持着站了好一会儿。终是那人开口“要吊可别在我这枝头吊,多晦气。”
听了这话舒望哪敢再寻死,脚赶脚地蜷回了屋子里。本想着之后再做打算,怎料第二日就被调来了桓月身边伺候。
等被领到这院子的时候,舒望才迟钝的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昨晚那院子。她抬头看向树下立着的女子,柳眉弯弯,朱唇皓齿。
“是她。”不知为什么,舒望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人就是她,一定不是别的人或鬼。也一定是她洞察了自己的心,拉自己出了泥沼地。
“舒望,想什么呢?”桓月摇了一把人,回过神的舒望才将茶水一饮而尽,仰着脸笑“姑娘,我们可以出门了。”
桓月抚开被她压扁在身下的软枕,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被关了这么些天,她都快躺废了。好不容易那老大夫今日才松口放她自由,她早就不耐了。
“走!”
认真说起来,坊内其实没有太多规矩拘着姑娘们出行。但像桓月这样泼天大胆子的姑娘确是头一个,所以金娘对她也就格外特殊些。
故而望着杵在自己身边,走哪儿跟哪儿的两尊大神,桓月虽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早在偷摸着笑话。
金娘真是鼠样大的胆,草木皆兵,她还没打算干什么就先防备上了,不由得多揶揄了几句。
“舒望,今儿可劲的买,看金娘多体贴咱们,还配了小厮来提东西。这独一份的赏赐我们可得接好了,别不识好歹。”
都说学好一年,学坏一天。跟着桓月几日的舒望可把她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压不住唇角笑着应声。
不过金娘这回可冤枉桓月了,此次出门她确实没想动什么歪心思。日日在坊内好生将养着,傻子才会在这个点上生事,唯有一点让她夜夜馋的紧。
坊内姑娘成日里闲着无聊就爱看些话本子打发时间,可奈何青丹是个不爱看书的。屋里统共也没几本书,倒是不少刺绣玩意儿。但偏偏桓月从来就是个动手费,哪里会花时间去绣那劳什子的东西,劳心劳力。
这不,她也眼馋的很,紧赶慢赶的也想来买几本打发打发时间。为此她还特地去问过坊内姐妹在哪儿搜罗的书。
却不知什么缘故,桓月追问时她们个个成了红脸的猴屁股,支支吾吾的不言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偷了哪家的谷子被抓了个现行。最后,还是位姑娘拉她到了里间指了路给她。
要说桓月看书,也就能囫囵看个大概,她识得的字其实不多。虽然没正儿八经的识过字,但她却爱看书。
打小邻里街坊瞧她的模样都说她浑身透着股机灵劲儿,定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可家中实在没钱送她去学堂,是以桓月只能每日蹲在墙根下偷摸着学点字。故而直到现在她都对会读书的人抱有敬意。
在几人七弯八拐的绕路后,终于是寻到了那块写有遗梦阁的牌匾下。
桓月看着门口排面有一瞬间脑仁直抽,不论其他,单就这店内外装潢这一块,盛京它敢当第二论,就无人敢争第一。她左看看右
看看都觉得这阁这地儿不像是自己要找的那处,可她又确信自己没走错。
红的紫的布料一块儿扯了个俗气的大花绑在牌匾上,欲遮不遮,欲露不露的。就是比之坊内的靡靡之音还要妖娆一等的存在。
这阁浑身上下就写了三个字—不正经。
桓月在门口脚步踌躇着没挪动,她用余光扫了眼身后的两位小厮看他们个个不动声色,不禁心里嘀咕自己小题大做,指不定这盛京的店都是这般,狂野的放纵风,内里肯定见真章。
桓月抬手掀开竹帘朝里头走去,猫头一看。
嚯,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奇店。
旧纸张混杂着油墨特有的气味裹挟而来,壁架上薄厚不一的书摞在一处,从四书五经到地方杂学轶事,统统应有尽有。阁内里外不搭的画风竟莫名有种诡异的和谐。
桓月没多想,随手捡起一本书就要翻起来。
门吱扭一声再一次被推开,“公子,这儿。这儿还有一家书店,来这儿找找。虽说看着夸张了些,但……”
言云推门回头,抬眼看见桓月的一刹那脱口而出“诶,你不是上次那个。”
还没等桓月细细听下去,风又把门带开了更大些,一双洗得有些发白的布鞋踏了进来。
那人掀袍步入,负手而立。通身的书卷气息侵袭人心,面如冠玉,双唇不笑而弯。发间独插着一只木簪,眸子清越非常,光华流转间,摄人心魂。
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公子乃世间皎月,谁堪相比。
可只消一眼,桓月就心里发怵。倒不是因为害怕,人见多了,洞察人心这点本事她还是有的。
那公子打眼瞧着是温纯无害,可细看他眉眼间不可触的疏离,就晓得免不了得心碎几位姑娘的芳心。
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她是万万不敢沾上半分。想要暖他的心,少不了得抽筋剥骨,死去活来翻腾过几回才能得他青睐,忒不划算的买卖。
宋景玉进门刚好看见桓月嫌弃地撇开双眼,眉目间佯装的温润乱了一瞬。
自来走到哪里都得人青眼相看的他哪里受过这般待遇,眼睫压沉处眸光凛冽。
此人倒贯会不知好歹,是个狼心狗肺的。
宋景玉眸目死寂,片刻间就收拾好了眼里的锐刺。
拱手作揖,通身气质徒然一变。如远山清水般浩瀚又有着皎皎清风明月的辽阔。
桓月眉毛一拱,看着眼前一身纯白儒衫的书生公子自觉唐突一般行礼,心下轻笑,施施然也屈膝回礼。
瞧瞧,这偌大的盛京能装的如他这般知明懂礼的人,可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自己这睚眦必报的鲁莽性子也是得找时间寻他讨教讨教一二。
二人对视间,目光如有实质。执子对弈,棋逢对手。
“公子,这不就是你要找的那本吗?”言云一声吼叫打破了两人的视线,伸手指了指桓月手上的书。
宋景玉视线顺着桓月的手向上移动,果真是他一直在寻的《昭明文选》。不由地步子上前了一寸,桓月被他突然的靠近吓得一激灵,跳开了些许。
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宋景玉匆匆退开了身又拱手作揖,腰低的更弯了些“抱歉,是在下冒犯了。还望姑娘见谅。”
桓月听着刚才二人的对话,脑袋瓜一转瞬间就想明白了他们这是想要这本自己随手拿的书。她缓缓扬了扬手中的书,复尔又看向弯着腰的宋景玉,慢慢地踱步走到他身旁。坏心思顿起。
桓月手中拿着书,有意无意地挑着宋景玉的下颌,提起又落下,反反复复。
书角处纸张的棱角分明把宋景玉的下巴处压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红印。在他冷白的脸上印界分明。
宋景玉渐渐直起腰,仰着脸,面露疑惑开口“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想必公子怕是误会了,我是刚巧听说你们在寻此书,这是为了让你看得更清楚些。居然伤到了公子,瞧我真是笨手笨脚的。”桓月面上纯真无邪,语气还带着点幽怨和苦恼,像是真在替自己的失手懊悔。
被明着羞辱了一番,宋景玉眼底徒窜出一股戾气腾升又被他严实地压了回去,他淡淡扬唇开口“那确是误会姑娘了,劳烦姑娘见谅。还望姑娘告知此书你要与不要,实在是在下四处遍寻无果。”
桓月哪里会要这书,她大字都识不得几个,更遑论这种听名字就文绉绉的书。不过就是随手一拿,她哪里真会要。
可若是宋景玉问起,这答案就徒然变了味。桓月故作为难样,思索了半天回“我若是要了,你又当如何?”面目巧笑嫣然,骨子里的顽劣性子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