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随着女帝一声令下,原本热闹的后花园里散得干干净净,忙活了一上午,下人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就有些虚脱。
曲槐心回到院子也不禁坐着不想动,没想到选个侧夫如此麻烦,原以为只需自己表现差些,女帝大手一挥指向陶逸白就算大功告成,谁知晓竟然还要考验什么劳什子才艺。
自出嫁那日凤尾琴就一直摆在墙角落灰,许久没搬出来弹,不过他的琴艺在醉云楼时就远近闻名,今日若真想不引人注目,还得故作生疏,不露痕迹地乱与错,这可比认真弹难得多。
好在女帝方才虽碍着面子勉强将曲槐心留下,但心里仍是瞧不上他的多,只要他第二轮仍不出彩,妥妥选不到他头上。
一想到这儿,他心中也不禁松懈了许多,手撑着脑袋打起盹。
午时一至,门外传来脚步声,应当是有小侍来送吃食了。
曲槐心恍惚看向一字排开的盘子,红红绿绿的,菜色明显比平时好很多,还真是沾了女帝的光。
今日的小侍一言不发,从身侧递过来一双红木筷子,他取过捧着碗,夹了一根豇豆放进嘴里。
还没来得及伸第二块,却发现另一双筷子夹了好几块卤肉放在自己的碗边缘,晶莹剔透的白米粒一下染上了肉汁。
曲槐心这才发觉不对劲,一抬首,却见何浅陌正挑起嘴角看着自己。
“别老吃素的,身上没半两肉。”
豆子还在嘴里,这下是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只好滚动喉咙直接咽了下去。
“殿下。”
“不用行礼,继续吃。”她走到背后,手轻按在他的双肩,都能触到肩上的骨头。
何浅陌发现自己还挺喜欢看他吃饭的,嘴巴两边一鼓一鼓,宛如一只小松鼠。
这两只手的力道其实不大,但曲槐心却觉得好似大山一般,一股寒气从肩侧渗透进皮肤中,压得他没了胃口。
这饭是她给送进来的?
曲槐心满脸戒备,总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想不想做六皇女府的侧君?”女子沉吟道。
不想。
虽然这么认为,但曲槐心不敢这么答。
毕竟依据他在青楼这么些年的经验,如果说不想就是在否定她,否定一个女人可会大大挫败她的自尊,接下来就是恼羞成怒,再然后自己就必定没好日子过。
见他不回答,女子特地转过身来定定望着他,完全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想。”他只能违心说道。
从何浅陌的角度俯视下去,男子甚至是略带娇羞地埋下了头,只余下冠着发的头顶,青丝根根分明,实际上却是在她瞧不见的地方一连翻了几个白眼。
女子嘴角微弯:“那我不如给你指条明路。”
她走到放置凤尾琴的墙角,纤长的手指抚着琴弦,不觉一勾,发出一声清脆又悠远的筝音:“好琴,你今日打算弹什么曲?”
曲槐心不禁腹诽,他好像没说自己要弹琴。
“醉云楼的花魁一曲值千银,万华街上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你若不弹琴反倒去做旁的糊弄陛下,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住你。”
这人竟然连他想什么都能猜到,真是见鬼了。
“那殿下认为我该弹什么曲?”曲槐心莞尔一笑,狭长的凤眼微眯。
“这还差不多。”这崇拜又求知的眼神似乎对何浅陌很受用,她坐在他身侧神秘地说道,“我母皇平生最爱只有一首,那就是洞、庭、歌。”一字一顿,生怕他听不清楚。
曲槐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殿下。”面上的表情要多真挚有多真挚。
洞庭歌?你母皇最爱?
那就偏不弹这首。
“行了,你中午得空先练一遍,以免过于生疏惹了母皇不快。”何浅陌站起身,正好瞧见外头一个小侍似乎在门口徘徊许久,便朝他挥了挥手,“进来,将碗筷收拾起来送回去。”
“是。”
那小侍飞快跑进来,脚步显得有些慌乱。
好不容易等两人离开,曲槐心将外衫抚平,又小憩片刻,等过了午间最热的光景终于再次被唤到后花园内。
他抱着琴,不禁觉得有些吃力,额边渗出几颗细小的汗珠。
王管事招呼道:“按照午前的顺序,从左至右依次上来,其他人坐在那处凉篷等着即可。”
站在第一个的也是那日坐在假山旁的男子之一,手里拿着一张卷好的宣纸,隐约透出黑色的墨迹。
“奴不才,午间作了一首诗,还请陛下过目。”
王管事接过宣纸后也未交给女帝,而是兀自打开,当着众人的面读了出来:“寒莲庭湖有还无,凉风倒灌入草图。鸟语不知惊午梦,满园皆是入迷途。”
女帝勉强听完,果然兴致缺缺:“一介男子有此文笔已经不错,只是今日明明热得很,你却写得寒凉无比,欠了点意境。”
“下一位。”
那男子没想到自己苦思冥想一中午,半片浪花也没掀得起来,咬着唇委屈得很,忿忿站到一边。
第二个上场的是一位长相平平的瘦弱男子,个子与元琪一般高,身子看着不太好,走两步都大喘气。
“陛下,奴……奴……也作了首诗……”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不仔细听还当是蚊子叫。
“不用,下去吧。”女帝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没有,直接挥了袖子赶人。
接着柳含霜走上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反光的牙齿:“陛下,我别的不会,就会做点吃食,今日就为大家做几个鲜花饼尝尝……”
说着他将手里黑乎乎的大锅举过头顶,被王管事眼疾手快地拦下:“别了,快到那边去吧。”她指了指方才演完了的两人站着的地方。
“哦。”柳含霜一点也不觉着丢人,反而高高兴兴地拎着锅和铲子与他们站到一起。
“……”
“下一个。”
估计连女帝都没想到今日进程能如此之快,还未过一个时辰,场上只剩下元琪、曲槐心和最末位的陶逸白三人。
“陛下,我也不会旁的,就为大家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只小兔子,它饿了,想吃胡萝卜了,于是它就到林子里,走呀走,走呀走……”
“下去下去。”女帝又不耐烦地一挥手,“我说老六,你这后院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都是你们送进来的,怪我?”
“下一个。”
下人搬来琴架,曲槐心将凤尾琴置好,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才坐下。
玉指轻扬抚上琴弦,勾按抹挑,如夜莺啼唱,清脆又绵延,三两声清欢,四五声轻灵,靡靡之音,良久不消。
他弹的是楼里的哥儿们最爱学的诵春,曲调轻快,弹起来又简单,没什么技巧,乍一听很是喜人,但总是重复同一段旋律,愈到后头就愈没劲。
女帝听到最后,虽觉得他手法娴熟,曲里却无魂,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有糟粕在前,倒也觉得还能接受,便点了点头:“这才叫才艺,下去领赏吧。”
“是,多谢陛下。”
曲槐心识人无数,一看这表情就知道她不太中意,心中暗喜,乖巧地退开去。
“最后一位。”
陶逸白一袭月白长裳,腰间挂的也是长笛模样的白玉,手中执着一支同样温润的玉笛,整个人看着气质杳然。
女帝甚为满意地点点头:“我方才听人说起,你母亲是陶太傅?”
“是。”
“这就难怪了,儿子果然有她的风范。”
“多谢陛下夸赞,奴今日也带来一曲,为陛下献丑了。”
说着,他执起玉笛横于口前,素手捻上笛身,闭上眼睛。
笛声传来,悠远静谧,如泣如诉,如孤舟一粒,在湖上渐行渐远。
竟然是洞庭歌!
曲槐心有些讶异地望着他,他怎么会知道女帝喜欢这首曲子?
难道六皇女也告诉了他?
他放目望去,何浅陌嘴角竟挂着一丝嘲弄,倒不像是她本人所为。
正当他疑惑间,曲槐心的脑海里忽然窜出一道人影——那个走路慌张的小侍。
他的院子地处偏僻,无事不会有人过来,那个小侍无故在门口徘徊许久,进来还如此慌乱,难道是他在为陶逸白打探消息?
看来他虽那日在人前说得冠冕堂皇,实际心里别提有多想坐这侧君的位子。
也好,这样更轮不到他,曲槐心不觉想笑。
可万万没想到,笛声一传来女帝便皱起眉,身边的帝后和一众帝君均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笛声不绝,女帝脸也变得更黑,似在隐忍,手已紧紧握成拳。
“够了!”帝后见女帝已有了怒气,直接站起身子喝道,“你胆子真够大的!”
杨贵君也一拍桌子,果盘里的小食都跟着抖了三抖:“枉你是陶太傅之子,陛下还当着众人的面夸你,如今你却弹出这种曲子!”
这曲子……怎么了?
不是女帝最爱的曲子吗?
众人一脸愕然,曲槐心更是惊得嘴巴也合不上,唯独何浅陌躲在暗处勾起嘴角,甚至悠闲地从案上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的后花园里只余下她轻轻嘬了一口茶的声音。